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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初(1/5)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从另外一侧飞射过来, 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

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 一个迅速的翻滚,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徐宾一卷一卷地翻阅着记录,手指滑过粗糙的纸边,墨字一行行跃入眼帘。

刚才李司丞说了一句气话:“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彻查一遍。

”这给了徐宾一个新的灵感——能引起火灾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运入长安城的物资,少说也有几百种,能点着的可真不少。

徐宾循着这个思路,调来了这几天的报关资料,去查分类目录,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却一无所获。

易燃品不是没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宾仔细一琢磨,发现这些都不切实际:柴薪太占地方,纸草易燃也易灭,竹木运输太麻烦,烛膏、布绢、丝麻成本太高。

想用这些东西制造一场火灾很容易,可要迅速焚尽整个长安城,太难。

靖安司之前做过物性模拟,结果发现,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发大面积火灾的最佳手段。

它易于隐蔽运输、长于流动、易燃,而且火力凶猛。

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烧掉长安城,油是唯一的选择。

这根本还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结论。

徐宾颓丧地把文牍推开,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觉得自己纯粹是想升官想疯了。

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边的砚台被碰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摔碎成数块。

墨汁飞溅,洒得到处都是。

徐宾怔怔地注视着地面,忽然一拍脑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

他急声报出一连串编号,让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调过来。

徐宾蹲下身子,但没去捡砚台,而是用指头去蹭洒在地板上的墨迹,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

徐宾的嘴唇不期然地翘了起来,双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储很有规律,调阅方便。

没一会儿,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来。

徐宾连束带都等不及解,一把扯开,匆匆浏览了一番。

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先是欣喜,然后是惊讶,到后来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他把文卷抓在手里,匆匆离开座位,走到沙盘前。

李泌仍站在沙盘旁眉头紧皱,那条拂尘不断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

徐宾过去一拱手:“李司丞。

”李泌头也没抬:“何事?” “卑职也许……嗯,大概已经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许打的什么主意。

”徐宾说得有些不自信,却丝毫不损语气中的兴奋。

这句话终于打动了李泌,他转过脸来:“讲!” 咚咚咚咚的鼓声,自远方传来,一栋栋望楼依次响起同样的节奏,逐渐由远及近。

这鼓声很富特色,低沉清晰,声音远播。

这是特意从波斯进口的蜥皮鼓,专用于靖安司传文,绝不会和节鼓、街鼓、登闻鼓之类的声音混淆。

张小敬仿佛有感应似的,“唰”地一下睁开独目。

有新消息进来了,而且鼓声很长,这很不寻常。

此时崔器带着旅贲军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张小敬身边的只有姚汝能。

他身兼转译之职,一听到鼓声,立刻跳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

这一次的传文出奇地长,姚汝能不得不一边听,一边用脚在地上记录。

好在每一段消息都会重复三次,不至于遗漏。

长安望楼的传文分成两种:一种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缓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缓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种则是韵式,以开元二十年之后孙愐所修《唐韵》为底,以卷、韵、字依次编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韵第六字,一查《唐韵》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内容受限;韵式便可以传送稍微复杂一点的事;如果更复杂的东西,就得派人飞骑传书了。

片刻之后,望楼传来一声悠扬的号角声,表示传文完毕。

黄土地上已经写满了一长串数字。

姚汝能从腰间掏出《唐韵》的小册,迅速转译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报墨料入城,不知所踪。

” 张小敬一扫过去,登时面色大变。

姚汝能有点不知就里,忙问怎么回事,石脂是什么。

张小敬道:“我在西北当兵时,曾经见过一种水。

它从岩缝里流出来,表面浮着一层黑油,手感黏腻,跟肥肉油脂类似,所以叫作石脂。

当地人会用草箕把表面这层浮脂搜集起来,用来点火照明,极为明亮。

” 姚汝能奇道:“原来它还能点着?”张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炼制,再拿点燃的猪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点着了,便不死不休。

我们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浇下去,一口气可以带走几十条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么都甩不脱、弄不灭。

我从未见过更凶猛的燃料。

所以军中称之为猛火。

” 以张小敬的坚忍,都为之动容,可见当日之画面何等凄惨。

姚汝能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脸色急遽变化:“难道说,突厥人已经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进城了?”张小敬沉重地点点头。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尽长安完全有可能。

突厥人口中的阙勒霍多,很可能说的就是它。

“这么危险的东西,城门卫的人怎么能随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张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门、延州等地有产,只有当地人和驻军了解一些。

关中百姓——比如你——恐怕连名字都没听过。

何况突厥人运进这些东西时,玩了一个花招……”他的指头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烧起来,黑烟极浓。

所以延州那边,通常会用它的烟苔来制墨,所产的延墨颇有名气。

” 姚汝能熟于案牍,立刻听明白了。

石脂可以燃烧,亦可以制墨,所以狼卫进城报关时,故意把它报成“墨料”。

而按照长安的规矩,原料和成品同归为一类来入档。

于是这些石脂的入关记录,便堂而皇之地被归入墨类。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类和其他可燃物,可谁也想不到去查看墨类——墨那玩意又点不着!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这一个思维盲点,瞒天过海。

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难从报关记录中觉察其中猫腻。

“这些家伙,可真是太狡猾了,这种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姚汝能愤愤地感叹道。

张小敬听到这感慨,眉头一皱,隐隐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帅,对矛盾的直觉一向很灵。

不过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狼卫们的落脚地点。

“如您描述的那样,石脂应该是黑色的黏脂,如果洒落在地上,应该会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洒落痕迹?”姚汝能提议。

张小敬摇摇头,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运进来,对这种事肯定有防范。

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垫上几层干草,就能保证没有遗洒。

“那……可怎么办?” 张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猎犬:“石脂会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燃烧时气味更重。

所以它只适宜于户外火把照明,不能用来屋里点烛或烧饭,没办法,太呛——我们可以试着找找附近的异味。

”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个疑问:“这狗得先有个参照,才能寻找。

咱们上哪儿给它问石脂去?” 张小敬伸手朝西边一指:“金光门。

” 金光门在长安西侧中段,东去一条街便是西市,是西来商队的必经之路。

运石脂的车队从延州而来,肯定会从这里入城。

“按照检查流程,卫兵会用长矛捅入桶里,防止藏人。

这玩意很难洗掉,让城门卫把那根长矛找到就够了。

”张小敬道。

金光门离这里很远,姚汝能一听,立刻上马要赶过去,却被张小敬给拦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错,靖安司的飞骑应该快到了,会带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说完他望向空荡荡的街头尽头,信心十足。

“你这么笃定?” “因为李司丞必须这么做。

”张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饰对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纵英才!石脂墨料这么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识破。

” 张小敬微微一笑,没有纠正。

识破石脂这事,应该是徐宾想到的。

从前俩人一起吃饭,他曾说起西域军中的一些风土人情,随口提到过石脂这种奇物。

没想到徐宾记性这么好,现在还记得。

他在长安的朋友不多,徐宾算是相交最长的一个。

这家伙若能借这个机会立下大功,释褐授官,也算完成一个积年夙愿。

“希望赶得及,我们耽搁太多时间了。

”张小敬望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喃喃说道。

姚汝能看到他一脸忧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

他本来对这个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经过一系列事情,他发现自己错了,张小敬的一举一动虽可商榷,但绝无私心,甚至为此差点送了性命。

姚汝能犹豫片刻,忽然双手抱拳,单腿跪地:“之前卑职对张都尉多有猜疑,自请责罚。

还望张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错而心怀怨愤,耽误靖安大事。

” 张小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涨红脸的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尽心竭力,不太正常,对吧?” “是,卑职本以为张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图。

”姚汝能直截了当地承认。

为了长安阖城平安?这理由若是李泌说的,他信;但一个对朝廷怀有怨愤的死囚犯这么说,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里,张小敬追查是掩饰,伺机逃走是真,这才合乎人心常理。

可现在……姚汝能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疼。

他想逃开这尴尬的场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张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个愚蠢的自己。

张小敬没有把他搀扶起来,也没有出言讽刺,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缓缓仰起头。

视线越过姚汝能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眼神一时深邃起来。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

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

”张小敬慢慢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

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个。

”他啧了啧嘴,似乎还在回味。

“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

” “张都尉,你这是……” “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

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

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

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

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

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 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

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

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 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

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

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姚汝能心潮起伏,无言以对。

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独特了,对朝廷怨愤,可又对长安百姓怀有悲悯,这忠义二字该怎么算才好? “您……一直是这么想的?” 张小敬咧开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

你觉得呢?” 这时远处马蹄翻腾,烟尘滚滚,两人迅速回复到任事状态。

不多时,一骑飞至,将腰间鱼筒和一根木柄长矛送到他们面前。

姚汝能接过长矛,矛尖果然沾着点点黑渍,凑近一闻,腥臭刺鼻。

张小敬拆开鱼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条。

“总司已经查清楚了,负责运送的是苏记车马行。

他们午时前后入城,但随后不知去向,脚总、车夫和马车没有回行里报到。

”张小敬把纸条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估计多半已经被灭口了。

马车也被擦去痕迹,想找也找不到了。

” 姚汝能这次倒没怎么义愤填膺。

一来他觉得帮敌人运东西的家伙,活该去死;二来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奔波,他对狼卫的凶残已经麻木。

张小敬把矛尖给猎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脑袋。

猎犬先是打了个不悦的喷嚏,然后仰起脖子,耸动鼻子,朝着一个方向狂吠数声。

若不是张小敬牵住缰绳,它就蹿出去了。

“事不宜迟,我先走。

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来,以黄烟为号。

” 姚汝能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崔器急于将功折罪,刚才把旅贲军化整为零,分散到四周诸坊了。

现在要先收拢部队,得花上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张小敬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伤,又是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吧?”姚汝能有些担心。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 张小敬简单地回了一句,松开牵绳。

那猎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迈开大步,紧随其后。

姚汝能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墙拐角,有一瞬间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别刺鼻,所以猎犬追闻起来毫不迟疑。

它在坊间钻行拐弯,发足狂奔,张小敬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跟上。

周围的行人好奇地看着这一人一狗,还以为是什么新杂耍,两侧居然还有喝彩的。

猎犬一口气跑出去两里多路,中间还耽搁了好几次。

它只知道跟着那气味直线前行,不懂绕行,有好几次一头钻进死胡同,对着高墙狂吠。

张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来,重新再搜寻。

当他们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坊门时,猎犬停住了,在地上来回蹭了几圈,沮丧地呜了几声。

味道在这里消失了,猎犬无法再继续追踪下去,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不过这已经足够。

张小敬连忙给它重新套上牵绳,还把它长长的前颌用细绳缠上,万一这里真是狼卫的藏身之处,狗叫说不定会惊动他们。

张小敬看了一眼坊门前挂的木牌,写着“昌明坊”三字。

墙根槛前随处可见杂草丛生,门前的土路上车辙印很少,可见住户不多,荒凉寂静。

这个坊里,甚至连靖安司的专属望楼都没有——毕竟预算有限,先要优先覆盖人烟茂密的北部诸坊,这种荒坊暂时顾及不到。

这意味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法及时通知外界。

张小敬想了想,不记得这坊里有什么特别的建筑——如果徐宾在就好了,那家伙什么都记得。

他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进去。

坊门附近一个护卫都没有,想必都跑出去过上元节了。

昌明坊现在处于完全的开放状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这可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张小敬进了坊后,左手把牵绳半松,约束着猎犬朝前一点点走,同时眼睛左右观察,右手扣住寸弩,随时可以射击。

如果狼卫真把石脂存放在这里,那么他现在应该已进入敌人的哨探圈了。

不过张小敬并不太担心,万一真有异常,一枚烟丸掷出去,便可以标定地址。

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来不及运走。

没了石脂,突厥狼卫不过是群穷途末路的恶徒罢了。

张小敬的前方是一处十字街。

若在北部,这里将是最热闹的地段,沿街必然满是商铺。

不过昌明坊的这处十字街,只有零星几处土屋,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

林间有一些游动小商贩,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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