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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空阔,怯怯地抬头四顾,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
完全不必担心栖宿,西天的夕阳还十分灿烂。
夕阳下的绵绵沙山是无与伦比的天下美景。
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
日夜的凤,把山脊、山坡塑成波荡,那是极其款曼平适的波、不含一丝涟纹。
于是,满眼皆是畅快,一天一地都被铺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净净。
色彩单纯到了圣洁,气韵委和到了崇高。
为什么历代的僧人、俗民、艺术家要偏偏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这儿,我懂了。
我把自身的顶端与山的顶端合在一起,心中鸣起了天乐般的梵呗。
刚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相,舍不得一眼看全。
待放眼鸟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端详。
那分明是一弯清泉,横卧山底。
动用哪一个藻饰词汇,都会是对它的亵渎。
只觉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坐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
再年轻的旅行者,也会像一位年迈慈父责斥自己深深钟爱的女儿一般,道一声:你怎么也跑到这里! 是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
要来,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的清澈和宁谧。
或者,干脆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的纤瘦和婉约。
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荫下。
漫天的飞沙,难道从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飓风,难道从未把它吸干?这里可曾出没过强盗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马队,在它身边留下一片污浊? 我胡乱想着,随即又愁云满面。
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巅,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峰坡,陡峭如削。
此时此刻,刚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
向往峰巅,向往高度,结果峰巅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
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
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
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
我已看出了它的讥谑,于是急急地来试探下削的陡坡。
人生真是艰难,不上高峰发现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与它近乎。
看来,注定要不断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
总要出点事了,且把脖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
一脚,再一脚,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才两脚,已嗤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
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
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着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
实在惊呆了: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
康德所说的滑稽,正恰是这种情景。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
水面之下,飘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
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
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
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
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位老尼。
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20年前。
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动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
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于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
眼光又转向这脉静池。
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
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
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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