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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击在坚硬的山崖上,随即又退回去,从山脚下传出去一道道微弱的抖动,仿佛荡漾起一圈圈的黑色漩涡。
有人在山脚下吹响银牛角号,号声低沉,好像水面上的风,四面传了出去。
大军终于收住了脚步,成千上万的马儿踏动马蹄,抖落一身的寒气,在雪光映衬下,正如一大片起伏不定的黑潮。
他们站在平台上,垂首而望,山脚下除了号角的回响,居然一片寂静无声。
蓦地,一个人的长声咆哮从谷地响起,倏忽扑到他们面前。
那声音显得有点苍老,却如金铁相击,铿然有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山林猛虎的啸声。
它咆哮着:“逆贼!我知道你躲在上面,快快投降吧,你可知若不回头,便是血流成河——” 虎头和丁何在眼望向黑衣羽人,却见他缩在斗篷内,立在崖旁,默不做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声音继续高叫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已至此,你何苦坏了这许多性命?你十八年未回青都,你……今日忍心祸害宁州吗?” 黑衣人听到这话,眉头一杵,丁何在和虎头只觉一股杀气从他身上冲出,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下落的势头都是一滞。
黑衣人那冰雕般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风将军,念你本是三朝元老,辅佐先皇有功,这附逆之罪,朕便从轻发落了——翼在天重握王权之日,只杀你一人,你家人无涉。
” 这几句话说得温文尔雅,却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气。
语音虽轻,却是如风般顺着狭窄的山道缓缓而下,山脚下这数万人马听得清清楚楚。
丁何在和虎头见过的世面再大,此刻也不禁悚然动容。
同行日久,却不知道黑衣人竟然是位如斯人物。
要知道,在宁州,只有羽人嫡亲王室,才能姓翼啊。
此刻听他口气,更有南面称王之意,难怪惊动了宁州羽族精锐中的风铁骑和风云止来追缉他,就连鹤雪团和黑翼军也为他而出动。
他们只听得那风铁骑在下面暴跳如雷,声如霹雳,大声喝道:“下马!吹号!” 他们听得军中传来三声嘹亮的号响。
那号音清越,犹如凤鸟长鸣,激昂之中隐隐有悲壮之意。
正是羽人的夙令进军号。
听得此号,便是有进无退,否则只要有一人转身逃了回来,就是全军斩首。
随着那号声,便见前军中有数千火把点起,它们亮闪闪地挤在宝剑峡的缝隙中,火龙一般蜿蜒而上。
丁何在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翼在天,只见他一双手笼在袖中,脸上毫无表情,竟是对山下大军一副视而不见之色。
他望了望虎头,却见他蹲踞在地,双手放在斧柄上,支着下颏沉思着什么。
“虎头……”丁何在尚未说完,巨人突然摇了摇头,大踏步而起。
他站在了台阶上,便如一座山,将那山道隘口堵得死死的。
他冷冷地道:“你不用说了。
要百万军中刺杀上将,自然非你不可;若要一夫当关,一千人来便敌住一千人,一万人来便敌住一万人,那便非我不可。
你们先走吧。
” 说完这话,他又蹲下身来,默不做声,只是望着山下独自出神。
肌肉块块在他背上和臂上隆起,那团刺在臂上的火焰标志仿佛在熊熊燃烧,肩头落满的雪花竟然悠悠融化,化成几道雪水滑落下来。
火把在他的脚下顺着山道蜿蜒而上,便同血红的毒汁顺着血管上行。
丁何在知他性格鲁钝,不爱说话,一旦打定了主意却无法更改。
“好,虎头,若留得命在,我们厌火城见。
”丁何在双手一揖,不再多言。
他转头盯着翼在天看了半晌,目光闪亮,火光映在其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末了只淡淡地道:“把马弃了,我们走。
” 他当先而走,不再回头。
羽人也不搭话,只是随后跟上。
不用带马之后,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
那丁何在低头咬牙,全力奔行,知道每一分每一丈都是虎头舍了性命换来的,指头一扣,脚尖一点,就窜上丈余。
他们渐升渐高。
后头忽地忽喇喇一声巨响,如山塌了半边。
丁何在心中一凛,手上一停,立住脚步往下望去,只见半山中雪雾奔腾,滚石如同奔雷般滚滚而下,其下夹杂马的嘶鸣人的惨呼之声。
虎头定是毁了山道,这梯道一毁,风铁骑的士卒要想从宝剑峡上山,那是比登天还难。
“何况,这个季节没有羽人可以飞——”丁何在喃喃地说,“除了雪鹤。
”他的脸色沉得像块铁。
他们转过一处小山脊,顶峰隐隐在望。
雾气从峰顶升起,正驾着山脊的风往下蔓延,转眼之间,已将他们团团拢住,便是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丁何在定了定神,暗想这雾气若能往下走去,鹤雪来了也无用武之地了。
就这一刻,他猛然听到山下传来羽翅的拍打声,羽箭的飕飕破空声遮天蔽地。
丁何在心里冰凉。
他们慢慢行入云中,把身后的咆哮和金属碰撞声尽数裹在身后的风中,吹下谷中去。
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们虽然先行了一日,虎头又毁了山道,但他们知道,任何天堑在羽人族的精英——鹤雪团面前也只如大道上车辙里的一洼积水,不用一刻钟,这些飞翔的空中武士就将飞临他们头顶,向下倾泻成百上千的毒箭——就像对付虎头一样。
翼在天望向丁何在,丁何在已经停下了脚步,双目迷离,负手而立,仿佛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的双眼便不望向上空,而是紧盯着前方,那里是一片茂林,厚厚的积雪压弯了它们的枝条,郁郁的雾气缭绕其中,也不知道有多深多远。
翼在天觉得自己那已冷硬如铁的心居然也抖了抖。
他问道:“这便是万象林么?” “不错,”丁何在依然如被催眠般痴痴呆呆地盯着那片林子,“进林子前,你得做好准备。
你可以看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埋藏于你心中最隐秘最渴望最黑暗的沼泽深处的秘密,都会被赤裸裸地揭露,被曝露在空气中。
如果你拿捏不住,就永远也走不出这林子——你准备好了吗?”他转过头来冲翼在天又是一笑,白亮亮的牙齿在他眼前一闪。
翼在天发现自己心头竟然又是一动,这个年轻人果然厉害。
可惜跟了铁问舟,他日后重登宁州宝座,这些人是能用还是不能用呢?他要杀了他们吗?还是留他们一命以报今日之恩?可是君王又怎么能接受他人的恩惠呢。
他哈哈一笑,把这点软弱的多愁善感抖落在脚下踏得吱嘎作响的雪窝中,“还等什么?”他的手仿佛在身后动了一下,随后伸出斗篷,指间夹着一枚三尺长的铜棱翎箭,箭羽兀自微微发颤。
鹤雪团的杀手已经到了。
“好,我们走。
”丁何在咧开嘴大喊了一声,笔直地冲入林中。
积雪在他们的脚下簌簌作响。
他们穿入林中,却不觉得憋暗。
树上到处闪动着荧荧的亮光,像是积雪正在月下慢慢融化。
一种难以言述的气氛让他们沉默不语,寂静压榨得他们难以呼吸。
翼在天希望出现什么来打破这种铁一样的寂静,哪怕是一只迷路的鹿、一坨掉落的雪块,甚至是从后面追来的翅膀拍打声也好,然而除了脚步声外,什么也没有。
他们走了半里来地,夹杂着期盼和恐惧。
他们知道自己踏在一片禁地上。
它是在沉睡吗?你看那些树根交互盘错,仿佛是一个个沉睡的人。
他们仿佛听得到那一阵阵娇慵的呼吸声,那是真的吗?是谁在那儿? 他们肯定看到了一些身影在树的后面晃动,那都是些全裸着的漂亮姑娘,她们的笑声像水晶一样又轻又脆,一忽儿冲出来,一忽儿消失。
是有孩子在那儿嬉戏吗?那是一名男孩把一捧雪掬到了小女孩的头上,她被雪末呛得激烈地咳嗽了起来,画面里又跳出了另一个大一些的男孩,他扑了过去把先前的男孩按倒在地,他们三个人就在那儿滚了起来。
他们以前多么喜欢雪啊。
那些白净的没有污染过的六角晶体。
是有人在哭泣吗?他仿佛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在朝他点头微笑,蓝色的落叶漩涡一样盘旋着掉落在花园里,从画面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抛入了深谷。
是有人在威严地咳嗽吗?那是一位威仪的王者啊,他端坐在宝石和橡木的王座上,皱眉远望,脚下是延伸到天边的密如林木的长戟,乌云一样的战马群用前蹄敲打着地面,与这一豪迈的景象极不协调的却是,在国王的身边依偎着一匹装饰华丽眼神柔媚的小红马驹。
他们拖着脚步,知道自己走经了过去、现在,正在走向将来。
翼在天猛地站住了脚步,他惊讶地发现了,那儿确确实实地站着一位女人。
那绝非幻觉。
月光顺着她银白色的头发流淌,她的衣裙下摆长长地拖在乌黑潮湿的地上,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
他眨巴掉眉毛上的雪末,想要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脸。
十八年已经过去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我知道,那就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他说。
一瞬间里柔情蜜意充满了他的胸臆。
有人在他的耳边慵懒地叹着气,一阵阵,仿佛喷泉水满溢而出,那语调里荡漾的春光让他面红耳赤。
她缓慢地转过身子。
他已经看到了她光洁的下颏处那道动人的曲线,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下翻了个个儿。
他看到一个暗影笼罩在她身上。
虽然早有提醒,他还是发觉恐惧仿佛一条冰冷的蛇,从他心底深处慢慢爬了出来。
怒火从他的胸中升腾而起,但他发觉自己无力改变任何东西,“不。
我不想看到它。
不是这样的。
” 在她身后。
他看到了更多的暗影。
干瘪的、枯瘦的、软绵绵的、不成比例的,都在悄悄地冒出来。
它们的形体并不让他害怕,它们确实让人不愉快,但他曾经和它们相处过不少时间。
那不是让他恐惧的原因。
是的,这才是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一个冷酷得让他发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他听得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我不相信。
”他说,“我没有想过这些。
”要不是看到他的嘴唇颤动,你不会发现那话是他说的。
他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鲜血从她的脚底下漫了出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漫天的洪水。
从她的脚底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白的骷髅被冲了出来。
这些都是假的,不是我造成的,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在于那个篡位者。
他咬牙切齿地想到,疯狂地在她身后的暗影中寻找。
那个人肯定在那儿,在那里面。
他确实看到他了。
他向前张开手掌,充满威胁性地往前跨了一步。
“等一等。
”丁何在在他身后说。
他站住脚,如梦苏醒,往后看去。
他看见丁何在脸色酡红,带着一股犹豫不决的神色,他的两眼在直勾勾地向前看着。
在丁何在的眉毛上,他还看到了警惕和恐惧的神色,它们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
他知道那是战士在发现危险时的表情,在值得全力出手时的表情。
丁何在把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剑柄上,说的却是:“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别动。
别动手。
别出声。
别和它说话。
”那一刻犹如雪山崩塌,万象万物怒吼而下,翼在天毕竟是翼在天,在如河一样的血水中,他心如明镜一般清醒过来。
丁何在自己却还在梦中。
翼在天看到丁何在开始转动脖颈,仿佛在盯着空气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在看,他握着剑柄的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突了出来。
入局者迷。
他知道自己该出声提醒丁何在小心。
但他却后退了一步,离丁何在更远地站着。
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斤两到底多深,铁爷手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嚓的一声。
丁何在拔出剑来了。
翼在天闪在一边,却看到丁何在提着剑不舞不动,一脚跪下来,直直地将剑插入地下,猛地一使劲,呛啷一声轻响,那剑早已成了两段。
没等他明白过来,丁何在已经抬脸哈哈一笑,“这回他不能逼我出手了。
”他说。
背后突然传出一阵凌乱的羽翅拍打声和惊恐的吼叫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过了良久,翼在天才猛地醒悟。
那是跟在他们后面的鹤雪啊。
他们也陷入属于自己的梦中了。
“听说在林子里,我们都能看到自己的最终结局,”他悠悠地说,“是这样吗?” “反正我没看到过。
”丁何在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把断剑回入鞘中,站起身来便走。
他们过了万象林,一路西行。
沟壑纵横的山地无边无际,天气越来越冷,融化的雪水杂着冰块从路旁的峭壁上直挂下去。
少了马匹上的包裹,他们破烂的衣裳根本难以抵御刺骨的寒风。
偶尔越出沟壑翻上一道小小的山梁的时候,能看见太阳正在那座插入云霄的白色山岭的后面落下去。
到了黎明时分,一个废弃的石砌兵塔突然孤独地从雾中冒出尖顶来,山谷的暗影从太阳脚下逃开的时候,展露在他们脚下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鹅卵石砾滩,突兀的孤岩魔鬼一样矗立在其间。
在遥远的雾一样的山脊上,他们看到一条漫长的灰色带子,卡住了从高耸的勾弋山上汹涌而下的冰川。
那就是灭云关。
丁何在站定了脚步,说道:“铁爷吩咐,送你到灭云关,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他叹了口气,“这次我命大,又没死成,”他咧开一嘴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补充道,“我可不想死呢。
” 灭云关是通往冀州的最后一道天堑,翼在天站在那儿打量起这道鬼斧神工的雄关,它矗立在勾弋山最低矮的山口上,截住了惟一可以连通东西的要冲。
关卡两侧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漫天冰凌倒挂下来,便是飞鸟也难以逾越。
“其实,不需要我们,你也可以到达这儿。
”丁何在在一旁冷眼旁观,“你早就可以走了。
你只是需要我们这些人吸引鹤雪的注意。
整个天下都在追逐你,你是要铁爷替你扛着如此重的分量吧。
” “这次,他可是觉得自己做了亏本生意了?”翼在天充满恶意地笑了笑,看着丁何在剑鞘中那柄断了的剑。
“你放心,铁爷的生意从来没有做砸过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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