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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塘的夜鞋

七月半的前三天，我跟着父亲回乡下给奶奶奔丧。大巴车在蜿蜒的土路上颠簸时，我就看见村口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在暮色里摇晃，像极了奶奶临终前反复比划的手势——五指张开，掌心朝内，是她年轻时当接生婆传下来的“赶魂诀”。

老宅子的木门吱呀作响，父亲摸着门框上的铜环叹气：“你奶奶总说西厢房的箱子不能开。”我瞥见那扇雕花木门果然用红绳缠着，绳结上还别着半片枯黄的竹叶，是奶奶亲手编的“镇宅符”。夜里潮气重，我躺在东厢房的竹床上翻来覆去，听见西厢房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用指甲轻刮木箱表面。

第二天午后帮父亲收拾遗物时，我终究没忍住撬开了西厢房的铜锁。樟木箱里整齐码着七双绣花鞋，靛蓝缎面绣着苍白的并蒂莲，鞋尖都朝内摆成半圆，最中间那只鞋跟处染着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父亲看见后脸色煞白，说这是奶奶当年给难产而死的产妇准备的“送魂鞋”，每双都要念足七七四十九天经才能下葬。

变故发生在头七那晚。我蹲在院子里给奶奶烧纸钱，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月光被乌云遮住大半，却清楚看见一个穿青布衫的女人从竹影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个襁褓，绣花鞋尖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划痕。我想起父亲说过，奶奶年轻时曾给村里的寡妇桂花接生，孩子没保住，桂花后来就吊死在这片竹林里。

“小林！”父亲的喊声惊醒了我，再抬头时女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双靛蓝绣鞋静静躺在竹丛边。夜里我梦见绣鞋在床头蠕动，鞋尖慢慢转向我，缎面上的并蒂莲竟渗出红色的汁液，像极了桂花上吊时嘴角的血迹。更可怕的是，第二天清晨清点木箱时，中间那双染血的绣鞋不见了。

第三晚下着暴雨，我听见西厢房传来持续的叩门声。撑着油灯过去时，看见门缝里渗出几滴水渍，沿着地面蜿蜒成小鞋的形状。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穿青布衫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怀里的襁褓在滴水，她缓缓转头，脸上爬满青苔般的纹路，嘴角勾起的弧度和奶奶遗照上的笑容一模一样。

我尖叫着往外跑，却被门槛绊倒，回头看见女人抱着襁褓一步步靠近，绣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慌乱中我撞翻了供桌上的青瓷碗，奶奶的遗像“啪嗒”摔在地上，裂开的缝隙里露出半张泛黄的纸——是当年桂花的接生记录，最后一行用红笔圈着：“子时三刻，胎死腹中子，母魂附鞋走”。

女人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襁褓，襁褓里传出婴儿的啼哭。我趁机往水塘方向跑，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急。冰凉的雨水灌进领口时，我听见“扑通”一声，转身看见女人站在水塘边，青布衫已经湿透，露出下面苍白的脚踝，那双靛蓝绣鞋正在水面上漂浮，鞋尖朝外，像是要指引什么。

“当年她是想把孩子带走的……”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举着煤油灯，影子在雨幕里摇晃，“可你奶奶怕她怨气太重，用镇魂鞋扣住了她的魂。”话音未落，水塘中央突然冒出个漩涡，女人抱着襁褓慢慢走入水中，绣鞋在水面上转了个圈，鞋尖再次朝内，排成半圆。

雨在黎明前停了。我和父亲在西厢房重新锁好木箱时，发现里面的绣鞋又变成了七双，最中间那只鞋跟的血迹格外鲜艳。离开时经过竹林，我看见某根竹子上缠着半片枯黄的竹叶，和奶奶编的“镇宅符”一模一样，只是叶尖凝结着水珠，像极了眼泪。

后来我再也没回过那个村子。直到去年清明，父亲收到同村人寄来的信，说老宅被暴雨冲塌，在西厢房的废墟里，人们发现了一具蜷缩的骸骨，脚边摆着七双残破的绣鞋，鞋尖全部朝内，围成小小的圆圈，像是护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村口的竹林还在，只是再没人敢靠近。村里的老人说，每到七月半的雨夜，就能看见穿青布衫的女人抱着襁褓在竹影里走，她脚上的绣鞋永远沾着水，鞋尖朝内时是在找孩子，朝外时……是在等人跟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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