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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 这些,就是怪爷爷告诉小五的。
我猜小五很从这段话里琢磨出一些她认为完全吻合于人生在世的什么什么情境的意思。
听这话时她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女娃,转告给我的时候已经是两乳尖尖、丰臀翘翘的少女。
等到听孙小六说起摆阵这一套来,我已经二十五岁,小五当然也二十五了,我有好一阵没认真听孙小六说些什么,只觉得当年没好好把上小五,似乎是错失了一颗硕大的宝石。
然而,即令你知道那是宝石,在错失它多年以后,仿佛也只能在假意不在乎什么宝石不宝石的伪装之下直把她当成一块平凡无奇的山岩而已—这样作想之际,其实我自己已然是顽石一方,上覆污沙烂泥,包裹着内在不堪一击的尊严。
一片朽败,从里到外。
也就在这么恍恍惚惚,可以名之为一种出神状态、思念状态之下,我遗漏了孙小六说的某一段话,可是它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那一段正是小五告诉我,祖孙三人到花莲采草药、洗泉水、找宝石的过程。
那是孙小六还没长记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听他姊后来告诉他的。
换言之,正当我想念着小五的那片刻之间,孙小六正在非常非常认真地向我诉说一个我已经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半。
我所知道的只到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号中午为止。
怪爷爷带着小五和洗得浑身发出绿光的孙小六从台北车站的不知东站还是西站某处下车,再转搭一辆三轮车回南京东路。
可那三轮车夫说:方圆几里之内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
怪爷爷说我们往东北。
车夫说东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边看热闹去。
不是管制了吗?怪爷爷说。
车夫说他走路,这热闹非看不可,一辈子看不见一次,岂能错过?怪爷爷说什么热闹一辈子看不见一次。
车夫说发大火了,西门町中华路新生戏院烧起来了。
“新生戏院?糟了。
”怪爷爷想了想,低头跟小五说,“这火要是真能烧那么厉害,其中必有缘故。
爷爷又不能闪下你们姊弟俩。
这么办—爷爷带你们去看一眼,万一是寻常火警,咱们另外想法子绕到小南门那一头回家,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也知道个底,到时再作打算。
”小五哪里能有答应不答应的分寸?总之是跟着爷爷。
说时迟、那时快,怪爷爷先将孙小六包裹停当,扎捆入怀。
见那车夫径自去远,回头撬开人家三轮车座椅底下木箱,从箱里扯出一床被单撕成长条,兜胸捆绑三道,成一环状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觑一眼四下无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电线杆,猱身攀上,再沿着上头的电线疾行向西,越过北门城楼、小公园,不多时来到中华商场的第一栋“忠”字栋—这就更省事了,怪爷爷深提一口长气,鼓手如翼、踢腿如轮,小五只听耳边传来“叭哒叭哒”几声抽打,眯眼成缝,却从缝中看见这地上的人车都朝横里歪过去了;原来她怪爷爷自电线上一跃而至商场侧墙,也不变化身姿,就这么横着一步又一步沿墙直上,不多时便登了顶。
只这中华商场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开;而新生戏院则隔着中华路与商场的第五栋,也就是“信”字栋相对。
如果以横向来看,每栋商场之间都有马路相隔—无论是开封街、汉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宽阔,可是它似乎也难不倒小五姊弟俩的怪爷爷。
怪爷爷不时会沉声吼一句:“小心了!闭眼。
”小五便依言做去。
再睁眼时,怪爷爷已经两足踏实落地—却是到了下一栋商场的顶上。
如此奔跑一阵、飞跳一回,不过几眨眼的工夫,祖孙三人已经来到了“信”字栋的北端。
但见对街近圆环处有如巨山大墙一般乌黑浓密的烟阵自南而北,扑面拂身而来。
所幸他们置身所在之处隔了条四线道的中华路,浓烟斜近前来,已经失去力道,只南风阵阵不减前势,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缓的意思。
怪爷爷看了几眼,道:“不妙不妙简直太不妙了!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
唉!”叹完了气,怪爷爷竟然狠狠一跺脚,跺裂了商场楼顶一方水泥不说,还从眼中跺出两行泪水来。
接下来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后的孙小六从他姊小五那里听来的片段—发生得太快,恐怕连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了。
她大约只能记得,楼顶上出现了另一个老头儿,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须,看起来比她那怪爷爷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爷爷的朋友。
他穿了一身从上到下被火烧了不知几百个破洞的袍子。
这破袍老头儿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还在里头!”怪爷爷抢忙擦干脸上的泪水,解下小五,顺手掏出胸前衣襟里的孙小六,交付破袍老头儿怀中,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
”说完又低头嘱咐小五道:“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
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几块才被他给跺碎了的水泥板和破砖,抓稳了其中一块,朝空中一扔,随即人影朝前一蹿,单脚踏上那水泥板,同时扔出第二块,另只脚跟着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里的水泥板和破砖扔完,一片片都给怪爷爷踏入中华路的路心,他自己则蜻蜓点水似的凌空跑到对街正冒着黑烟赤焰的火场里去。
那场大火在我们那一个世代的大伙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谓记忆深刻。
几乎没有人不会在听到“新生戏院大火”这几个字之后立刻失声尖叫:对了对了,我当然记得!后来还闹了好久的鬼。
据说那是台湾光复以后规模最大的一场火灾—当然,后来也有比那一回严重的、死伤更多的。
但是无论我们那一代的人活到几岁上,也无论之后还能见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火场,我相信大家还是会以新生戏院大火为有史以来第一大火的。
新生戏院有六层高楼,一至三楼是戏院、四楼是万国舞厅、五楼是个川菜馆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办公室。
大火是从四楼的舞厅里延烧开来的。
我已经忘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更后来的报纸新闻是怎么描写那火势的,只知道这六层高楼是一种当时创流行的新式建筑—大楼外墙没有窗户,墙外却有大幅巨帙的广告看板。
那看板和没有窗的水泥墙完全阻绝了消防队的水龙,所以尽管有上百辆次的消防车从四处辐辏而来,不停灌救,却正犹如用几杯冷开水浇洒一只闷烧的热炉一般,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有个叫曾光荣的消防分队队长还被情急跳楼的一个家伙从云梯上撞落地面,当场成了救难冤魂。
结果这场大火烧掉了价值新台币一亿以上的财产,造成三十条人命的损失,仅仅是受轻重伤的就有二十一个人。
对于我们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扑灭之后灾难才真正开始—或者该这样说—大火扑灭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而且是接二连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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