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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对,无忧无虑。
”一边说着,孙小六已经把拔开的六根水泥树桩全给种回原先的坑里,一边数着散落一地的松果。
我终于忍不过,问道:这是什么?松果吗?我们要在这公园里过冬吗?” “差不多。
”孙小六连看也没看我一眼,鸟崽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怀表般大的金属盘子,觑一眼,又仰脸冲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了串乾坤震巽之类的咒语,站起来,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
接着,他的动作逐渐加快,分别从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回原点。
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几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
这时我注意到,他每回一次原点再出发,都会转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朝上,看似轻轻一放,其实无论着地之处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丛,或红砖马赛克,那松果就好似扎进了一块豆腐或果冻里一样,再也摇晃不得。
等我数到第二十六还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时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简直就像个电影里运用快速镜头拍下来的鬼影子一样乍东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转后,搞得我晕头转向,几乎要一口吐出前两天医院里那帮人用点滴针打到我体内的糖水盐水— 孙小六忽然停下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这个阵复杂一点,时辰过了就不灵了,所以非快一点摆不可。
” “阵?”我愣了一下,仿佛就要想起些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来,可是他话里的一切太诡异、太离奇,我什么也没想起,只道听错了—阵?我看不出青年公园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
半枯的树依旧迎风抖动着叶子,因为接触不良而闪青炽白的水银灯也仍旧十分科技地亮着。
哪里来的什么阵? 孙小六这时蹲在一根水泥树桩上,蜷缩如台湾猕猴作畏寒状,滴溜溜转着两丸瞳人,四面八方扫视了几圈,才说:“现在谁也找不着我们了。
不信张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儿?” 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实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两眼一花,只觉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样。
漫说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树桩不见了,连一旁供孩子们攀爬的绳梯、围栏、树屋状的瞭望台、稍远处的秋千架和跷跷板、旋转椅和公共厕所……也全都不见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排三层楼高,修剪整齐的松树—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园尚未开发建设之时,绕圈种植在高尔夫球场四周的那种松树。
我揉了揉眼皮,继续朝后退足到第十步—也许还多退了几尺,情景依旧如是:方圆近百公尺以内尽是绿草青松,只不过在夜色之中呈现一片片深浅不同的黝黑之色。
更于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些许水银灯泛白的光泽,棒球练习场边高大的铁丝网,两座凉亭和一张仿欧式风格的白漆长条椅。
我禁不住“噫”了一声,喊道:“小六?你在哪里?” 孙小六应了声:“这里。
”—他显然还在原处,也许是我正前方二十尺远的一根水泥树桩上。
依照残留在我眼帘上的视像,他应该仍像先前那样维持着有如台湾猕猴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见他。
但听他接着说了句:“照原路走回来。
” “不成,有树挡着,我过不去。
”的确,一排密匝匝的松树明明横陈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干嶙峋、针叶茂密,不是松树是什么?然而孙小六毫不犹豫地从一株树干的“里面”叫了声:“张哥快过来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前的树丛上打横扫过一束白光,光源是从我身后发出的,一扭头我看见两条人影和一支射出刺眼亮光的手电简直直向我逼近。
连想也没敢想,我猛地撒腿向前冲出,就在几乎要撞上一株松树的霎时间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我什么也没撞上—孙小六、水泥树桩、绳梯、围栏、望台……一切消失了片刻的实景实物又原封不动地出现了。
孙小六这时伸出一只食指竖在嘴唇上。
我当然也不敢作声,任那光束从我身上扫去移来。
奇怪的是,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却似乎完全没能发现我们。
然后我看清楚,拿手电筒那个是青年公园巡夜的驻警,他身边那个是断了掌骨的猪八戒。
“明明有个人影的,长官。
”驻警说。
“废话!”猪八戒说。
“而且还有人讲话的,长官。
” “我没听见吗?废话!” “跑到哪里去了呢?”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朝棒球场的方向寻去。
我转头看一眼孙小六,他轻轻晃着身体,是那种应和着某种旋律柔和又节奏明快的音乐而摇晃的架式:一、二、一、二,有如吉特巴舞曲—《在老橡树上绑一条黄丝带》—是的,碰、恰、碰、恰……我跟着晃起来,悄悄哼起我所熟悉的歌曲。
越哼越大声、越哼越嘹亮,最后我索性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在我开始意识到这天夜里的经历有多么神奇—以及一九八二年台湾流行的文学术语—“魔幻”—之前,我是如此如此地享受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验到的自由,一种前所未有的逃脱、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
试想,一个力图逮捕你的猪八戒近在咫尺之内,对你居然视而不见;整个世界居然对你视而不见,爱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视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讨厌你的人总之对你视而不见。
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境界! 我一遍又一遍地环视公园里这个被大家名之以儿童游乐区的地方,最后禁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兴奋地原地绕起圈子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终于—可能是由于双腿酸软无力或耳轮深处那套司平衡的半规管失去了作用—我仆跌在地,喘息着,口鼻因吸入大量的泥沙而呛咳不止。
但是听在外人的耳中,那呛咳的声音,应该是非常非常快乐的笑声。
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快乐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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