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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远这般说了,燕拂衣却满脸绝望,他看了一眼高行远的腰侧,那里挂着两柄佩剑。
一柄是武道大会的彩头“朝拾”,剑身刚直、厚重;而另一柄剑却恰恰相反,纤细,锋利,剑柄与剑格之上都纹着花草的图样,很是精致漂亮。
这样的一柄漂亮的剑挂在远山侯的腰间,旁人见了只觉得古怪,但燕拂衣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再适合不过了,因为他知道这柄剑原本属于谁,也知道高行远的腰间为什么会佩着一柄属于别人的剑。
而这天下除了那个人,还有谁的剑能挂在远山侯的腰间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只这一点,燕拂衣觉得自己不管磕几个头都不够,他是高行远的发小,自然知道远山侯这一脉的人欲求寡淡,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机会能够遇见那个能让自己心动的人,“江湖与朝廷的事已经了了,但祁相的事还没完,他辞官离去,日后少不得被江湖人寻仇,失去朝廷的保护,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 高行远负手而立,神情淡淡:“哦?这与我何干?” “你大可劝劝他。
” “掌控武林,那是你这个盟主的责任。
” 燕拂衣唉声叹气:“你可别为难我了。
” 不久前,燕拂衣被江湖各大门派推举成为了武林盟主,这名号虽然听着好听,接手的却完全是个烂摊子。
各大门派都意识到如今的朝廷对江湖是磨刀霍霍,他们不甘心衰败,却又敝扫自珍,不愿当出头的鸟儿。
燕拂衣虽然也称得上良善,但绝不是好欺辱的性子,自从成为了武林盟主之后,便是整日与那些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没有一个消停的时候。
而眼下江湖的境况实在算不上好,拜月坛那边摆明了想要向中原传教,中原武林式微。
远山侯这个爵位的职责本来就是抗击民间势力,但月时祭野心勃勃、心狠手辣,谁也不知道这个极有魄力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因此都忌惮不已。
高行远欲求寡淡,不爱理事,燕拂衣虽然聪明,却不爱玩弄权术,这种情况之下,如果祁相还在,那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你多虑了,陛下不会让那人离开的。
”高行远转身,缓步走回院中,“只是这个人,本应该在那时死去了。
” 所有的身前身后名,所有的赞誉与荣华,本就不应该属于一个已死之人。
祁临澈本不该活下来的,更不该在皇权尚未集权之前便洗清了身上的污名。
他这样的人,本就是先帝为天子准备的一柄刀,为天子杀人,为天子开路,直到最后钝了、锈了,才会被仁慈的抛下。
他是天子大刀阔斧改革后的挡箭牌,是商鞅变法后车裂而死的商鞅。
但是有一个人,代替他死去了。
“他本该死去,可他偏偏活了下来,所以他想归隐山林,淡入江湖,去走云出岫该走的路,去过云出岫想过的一生。
” ——而不是祁临澈应走的路,祁临澈应有的一生。
在那场决战中戛然而止的,不仅仅只是一首属于剑仙的悲歌,还有一位奸佞之臣的穷途末路。
月明风清,万籁俱寂,远山侯让侍女温了两壶酒,供人借酒消愁。
“我其实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拂衣喝了酒,也只有喝醉之后,他才会在他人面前说起那个人的事,“我这么努力地查明真相,并不是为了逼她去死。
我只是不希望她一错再错,不希望她一直活在别人的谎言之中,明明……明明她可以拥有更光辉的未来。
” 高行远抿了一口酒,晃了晃酒杯,看着天边的明月倒映在自己的杯中:“你在最后的决战中领悟了她的剑意,那你应该明白,她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明白,只有自己死了,祁临澈才能活下来。
” 江湖也好,朝廷也好,这天下需要一个人的性命,去堵住悠悠众口。
“我知道,我知道……”燕拂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瓮声,喉咙哽咽了一瞬,“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一生……太苦。
” “太苦了,哥,真的,太苦了……”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无知、受人蒙蔽的女孩,那见惯了世间不平之事的燕拂衣还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
他或许会为她的不幸感到怅惘,为她的愚钝与死亡悲叹,却不至于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苦涩难捱。
燕拂衣其实已经有些记不起当日的情景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刺出那决定胜负的一剑,只记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对道的执着像寒冬腊月时节腐骨的冰冷,直钻四肢百骸,在骨髓中扎根。
那种执着在燕拂衣变回自己以后依旧为此胆寒不已,他想起那个人,就想起了年幼时无意间塞进嘴里的莲子,莲子的芯没有挖掉,苦得他哇哇大哭。
“她是懂的,她心里都明白,可她知道了也还是要去做,因为她不愿将过去的自己全盘否定。
” 一个意志清醒的人,在知道事不可违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踏入了火坑,在烈火灼身、尸骨成灰的痛楚中,她甚至没有流泪。
她有回头路可走,但她不愿回头,因为她说过,她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无愧于心,所以她不能回头。
可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了,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就像即将死于九重天雷之下的仙人最后回眸,再看一眼自己的人间。
这样的一生,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麻木,但细品一番,却是越嚼越苦。
“这世上怎么会有云出岫这样的人?”燕拂衣醉了,醉了就大着舌头、拍着高行远的肩膀胡言乱语,“嗝,哥,你、你憋难过。
媳妇儿没了,还能再找,大不了就、就单着,俺,俺也陪着你单着,毕竟、毕竟都是我的错。
” 燕拂衣说着说着,不堪重负一般弯腰将脸埋进掌心,弯弯的脊梁像拱起的虾米。
高行远晃着杯中的酒,出神地望着天边的明月,耳边是孩童一般细碎低弱、却痛极哀极的泣音。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母亲被贼人逼死的那一天,平日里心大爱笑的母亲抱着他,亲了亲他的脸蛋,将他塞进师父的怀里。
他举着母亲亲手熬的麦芽糖,嚼得牙齿都黏在了一起,母亲摸着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吃慢点吃慢点,等你把牙齿粘掉了,有得你哭的。
后来母亲死了,他真的哭了。
他发誓以后绝不会让母亲的悲剧重演,就算不能挽回一切,他至少要成为苦难与悲剧中唯一的慰藉。
云出岫死了。
她的剑被高行远配在腰间,琴被祁相带走,而她的一生,却写成了燕拂衣最后一式的望月剑。
那个纯粹的、一往无前的白衣剑仙,用一颗赤忱、明净无暇的心去面对这个世界,最后却在阴谋诡魅伎俩之下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太过坦荡,也太过纯粹,她知道自己拔剑出鞘,便是负担起他人生命的重量,所以哪怕代价是死亡,她也无愧无悔。
如普照世间的皎皎明月,照得大地污秽不存,照得黑夜自惭形秽。
“她这样的一生过得很苦,她不知道自己过得很苦这件事情……也很苦。
” 高行远没有接话,他仰头举杯,饮尽杯中明月。
他拔剑出鞘,趁着酒兴,舞了一曲易水。
那柄纤细的剑斩出一泓明净的月色,剑穗上挂着的两颗文玩核桃咔啦作响,好似有人为他迎风伴曲,拂落满庭辛夷。
她死的那天,他没有为她落泪。
云出岫之于高行远,是琉璃,是彩云,言之心悦太过轻佻,谓之深爱太过沉重,无从落笔,也无从说起。
“她死后,你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依旧闲听细雨,静观落花。
” 高行远闻言,罕见地笑了,他垂眼,眸中浮冰碎雪化去,平淡掺杂如许温柔。
“她是我的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 【番外.细雨湿衣看不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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