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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鸡宴”;想吃羊,不论是烤是炖,全都是羊,这叫“全羊宴”。
今天迟黑子兴致高,命令手下的崽子们,大摆“牛头宴”,在过去来说,这可了不得,以前的老百姓耕地种庄稼全靠牛,往重了说那牛就是家里的一口人,舍不得吃牛肉。
迟黑子这个绺子中有几头牛,还是之前砸窑抢来的,土匪们不种地,抢了牛留下吃肉,至于什么时候吃,可不是你想吃就宰了吃,那得听大当家的。
崽子们一听今天能开荤,七手八脚忙着去准备。
想吃牛肉先得剥牛皮,土匪剥牛皮的方法与众不同,讲究剥活的,因为活剥下来的牛皮做靰鞡鞋最跟脚。
剥皮之时将活牛拴在树上,用刀在四个牛蹄子上划一圈,再把牛头上的皮剥开卷到脖子,用铁丝一道一道钩住了系在树上,几个崽子抡棒子打牛屁股,把牛打急了往前一蹿,“刺啦”一声整张皮就剥下来了。
当天夜里,聚义分赃厅中摆好了桌椅板凳,点上一个火堆,牛肉炖熟了不切,一个人面前一大块。
因为是给马殿臣接风,迟黑子和马殿臣的面前一人一个牛头,迟黑子端起酒碗说道:“今天‘打得好’上山入伙,咱这个绺子如虎添翼,比过年还喜庆,崽子们海搬海啃。
”群匪轰然称是,在厅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酣畅无比。
酒席宴间迟黑子跟马殿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告诉马殿臣:“你别看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咱们干的买卖不丢人,咱这绺子是耍清钱的。
”土匪的绺子分耍清钱和耍混钱两种,耍混钱的土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放暗枪、砸花窑[2],无恶不作,百无禁忌,天底下的坏事儿没有干不出来的。
迟黑子这等耍清钱的绺子不同,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喜车、丧车不抢,背包行医的不抢,出家之人不抢,鳏寡孤独不抢,还有一些土匪们用得上的行当不许抢,例如摆渡的船老大、供他们藏身的大车店,等等。
除此之外最忌讳“横推立压”,“横推”指的是超出人俗的恶事,比如人家已经告饶了,就不许打杀,纵然身为土匪,也尽量避免杀人;“立压”专指糟蹋女眷,土匪们管睡女人叫“压裂子”,这是绝对不能干的。
耍清钱的绺子里有规矩: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老百姓家的闺女不许糟蹋。
谁坏了规矩枪毙谁,把人拖到低洼之处,脸朝枪口跪下,当面开枪射杀,不能从背后打,这叫不打“黑枪”。
枪毙之外还有活埋、背毛、挂甲、穿花、看天等处置方法。
“背毛”是用绳子活活勒死;“挂甲”是冬天把人扒光了绑在树上,身上泼凉水冻成冰条;“穿花”是夏秋之季给人扒光了绑树上,让林子里的毒虫小咬活活吸干了血;“看天”更为残酷,把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拉弯了,树顶削成尖儿,插进肛门里,再一松手人便被弹入高空。
马殿臣听迟黑子讲完暗暗叹服,觉得自己没跟错人,虽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可不祸害老百姓,只做劫富济贫的行当,称得上绿林好汉。
4 这一顿酒喝得昏天黑地,转天早上,有崽子进来给马殿臣打水洗脸,伺候马殿臣拾掇好了,问了一句:“掌柜的,您到秧子房把合把合?”马殿臣点点头,抬腿迈步跟崽子前往秧子房。
土匪都说黑话,将绑来的人票称为“秧子”,绑秧子是土匪的一项重要收入,可也不是见谁绑谁,提前让插千的打听好了,只绑有钱人家的重要人物。
绑票的时候,土匪们手持猪套子躲在暗处,见到目标出现,立即出手套住对方的脖子,蒙上眼睛堵上嘴,装进一个大麻袋,叫一声“请财神上山”,背起来就走。
很多地主大户成天猫在屋里,连大门都不出,生怕让土匪绑了票。
前几天迟黑子设计绑来一个为富不仁的黑心老地主,事先让手下崽子们扮成出殡的队伍,抬上棺材就往这家的坟地中埋,那本家还有不急的?老地主闻讯暴跳如雷,骂道:“哪儿来的穷骨头?敢往太爷家的祖坟中埋死人?”忙带手下赶到坟地,见一众人等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已经挖好了坟穴,旁边有人撒纸钱,还有人吹唢呐,正要下棺掩埋。
老地主气得破口大骂,扑过去一把抓住“孝子”的衣领,没等他动手,抬棺送葬的人齐刷刷摘掉了孝帽子,孝袍子底下探出一支支漆黑的枪筒子,其中一个人把棺材盖一揭,说道:“来吧,就等你了!”说完一脚将老地主踹进了棺材,钉上棺盖,一路吹吹打打抬上山,将人关进秧子房。
马殿臣进屋,但觉一股子恶臭扑鼻,包括老地主在内,十几个秧子并排坐在地上,身上捆了小绳,一个个脸如菜色、奄奄一息,保住这口气别咽了就算完。
崽子们不把秧子当人看,一天两顿饭,一个梆硬的窝头掰成两块,上半晌一块,下半晌一块,一天仅给喝一次水,大小便固定时间,名为“放秧子”,没到时间憋急了只能往裤兜子里装。
天寒地冻之时,秧子房没炉子,屎尿在裤子里冻成冰疙瘩,坐都坐不下。
伏天更是难受,崽子们再不给水喝,渴的没辙了只好去舔裤裆上的尿。
为了防止秧子们“滑”了,晚上还得“熬鹰”,让秧子们两人一对儿,脸对脸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则非打即骂,再不然就给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龙吐须的马鞭说抽就抽,这叫“拷秧子”。
为了让秧子们“交底”,家里趁多少钱、多少粮,金镏子、大烟都藏在哪儿,全得说出来,好定赎秧子的价码。
而且把秧子折腾得没有人样了,本家来看秧子的时候觉得心疼,十有八九会赶快给钱。
如若这家迟迟不来赎人,就从秧子身上卸点儿东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让“字匠”写一封信给本家送去。
家里人打开信封见到半只耳朵、一个鼻子,几乎没有不服软的。
赎秧子得给土匪进项,“大项”、“小项”一样不能少,“大项”是钱,“小项”是东西,赶上有钱的人家想赎人,得出多少钱呢?大项5000银元,小项烟土200斤、茶叶200斤、粮食100担、烧酒50坛子。
小门小户会少要一点儿,那也够倾家荡产的。
土匪虽然心狠手辣,但是轻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换钱来,死了一文不值。
有的绺子之间还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钱来,便宜点儿卖给我,我有办法让他们家掏钱。
可也真有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的,有的秧子在绺子里待上一两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没人来赎,这就砸手里了。
还有的人家吝啬,有钱也不赎人的,要钱不要命,这样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吗?至亲骨肉都不舍得花钱赎,更别提怎么对待下人了。
以前迟黑子绑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绑上山的时候孩子才三岁,托花舌子[3]把话递过去,没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让花舌子给土匪带个话,这孩子太小,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个葫芦是个瓢,让他跟山上待着吧,不赎了。
这么小的孩子谁也下不去狠手,迟黑子只好认成干儿子抚养成人,后来也在山上当了土匪。
迟黑子也疼他,因为此人肩上有片红胎记,起了个诨号叫作“血蘑菇”。
马殿臣点过秧子房的秧子,吩咐手底下几个崽子,把秧子分成两下子,良善人家出来的,洗澡换衣服,放到另一个屋子的火炕上,到时候给口饱饭吃。
恶霸地主家出来的,仍关在秧子房,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一百回也不为过。
有钱的地主也不都是坏人,有的并无恶行,土匪只是图财,没必要让他们受罪。
为富不仁的秧子仍交给崽子们,只要不死怎么都行,马殿臣也不去多问。
有普通人家的迟迟不肯赎秧子,大当家让马殿臣从他们身上卸零碎儿,一般是“抹尖儿”,生生把耳朵、鼻子割下来。
马殿臣于心不忍,割秧子耳朵之前,先把两根小木棍用铁丝连上,夹住秧子的耳根子,再把铁丝拧紧,过一会儿紧几扣,直到耳朵根子上没了血色,这才手起刀落,又赶紧给糊上草木灰,这样流不了多少血,割完还给上几口大烟抽,手底下的崽子们无不说马殿臣仁义。
这一天马殿臣交了那个黑心老地主的秧子,到分赃聚义厅禀报大当家。
正好迟黑子召集四梁八柱前来议事,告诉他们另外两个绺子来人了,准备和他们联手去姜家屯砸窑。
姜家屯的住户多为同宗同族,族长外号叫“姜老抠”,是个老奸巨猾的大地主,去年将屯子中的坏小子凑在一起,都给配上枪,让他们当保险队,专门防御山上的胡子,屯子里各家出钱养着他们。
明面上说是保险队,实乃姜老抠的走狗,帮着他欺压良善、为非作歹。
姜老抠有了这支保险队,简直成了姜家屯的土皇上,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到处欺男霸女,没有干不出来的坏事儿。
由于姜家屯人多势众又有枪,按黑话说是个“响窑”,小股绺子不敢去砸。
因此他们三个绺子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想一举砸了这个响窑,杀一杀姜老抠的威风。
眼瞅天气越来越冷了,干成这一票,正好分了赃下山猫冬。
迟黑子和四梁八柱商议定了,命插千[4]的乔装打扮到姜家窑打探地形。
一切安排妥当,三个绺子加起来出动了四五百土匪,黑压压一片下了山。
姜家屯的“保险队”才二十几个人,又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二溜子,手上有枪也打不准,平日里欺负老百姓都吆五喝六的,真碰上硬茬子那就真是乌合之众了,而这三个绺子中的炮头儿个个都是神枪手,交上火放倒了几个,其余的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扔下枪支跪地投降。
群匪压进姜家窑之前,迟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告诉另外两个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们看住了,谁胆敢横推立压,别怪我的瓤子不长眼!”“瓤子”说的是子弹,这也是黑话。
土匪们一拥而入,水香设好卡子,盯住了有没有人出去通风报信,以防保安队前来偷袭。
一众土匪分头到各家搜敛财物,装满了三十几辆大车,又在空地上摆好桌椅板凳,崽子们想吃什么就让屯子里的人做,饺子、面条、烙饼,什么好吃整什么,甩开腮帮子可劲儿地造,从晌午一直吃到天黑。
这时候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老头儿,往迟黑子桌前一站,满脸的怒火,声称有土匪把他家闺女糟蹋了,说你们抢也抢了,吃也吃了,全屯子人伺候你们,久闻大当家的是个好汉,咋也祸害女眷呢?迟黑子一听急眼了,谁不要命了,胆敢坏了规矩?当时叫人把这一拨儿卡子[5]换下来,在空地上一字排开,让老头儿挨个儿辨认:“谁祸害了你家闺女你就在这儿给我找出来,我替你做主。
”老头儿举着灯笼一个一个看,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崽子,大伙儿一看这可不好办了,怎么呢?原来这祸害人家闺女的不是旁人,正是迟黑子的义子血蘑菇。
血蘑菇哆哆嗦嗦往迟黑子面前一跪,磕头如同捣蒜,口称:“大当家的饶命!”他可知道迟黑子的脾气,坏了别的规矩倒也罢了,对横推立压的崽子绝不会手下留情,那得吃瓤子。
血蘑菇磕破了脑袋,见迟黑子无动于衷,心知磕头求饶对付不过去这一关,一咬牙抠下自己一只眼珠子,连血带筋交给迟黑子。
耍清钱的绺子规矩大,最忌糟蹋女眷,谁衣服开了、袜子破了,想找个女的缝补缝补,都得把衣服交给那家的男人,补好了再由他交还回来,不能跟女眷打照面,犯了这条规矩有杀无赦,一点儿商量余地都没有。
迟黑子面沉似水,他也舍不得这个干儿子,这血蘑菇是从怀抱里就被绑上了山,在土匪窝子长大的,虽说往常就不怎么守规矩,但迟黑子并没有在意,不知今天搭错了哪根儿筋犯了天条。
土匪最讲究规矩义气,另外几个绺子的土匪也都在旁看着,万恶淫为首,绿林道尤其讲究这个,仅仅抠瞎一只眼可不够。
迟黑子只能大义灭亲了,冲马殿臣一摆手。
马殿臣点头会意,当即将虎眼一瞪,吩咐手底下人:“拖到村口,崩了!”马上过来两个手下,把血蘑菇拖去了村口。
不一会儿传来两声枪响,众人均以为血蘑菇死了,马殿臣却听出枪声不对,这两枪是冲天放的,立即上马赶到村口,果不出所料,血蘑菇贿赂了两个土匪,让他们冲天放枪,回来就说死尸扔到山沟里了,死无对证。
这可瞒不过马殿臣,不由分说把两个手下一枪一个打死在当场,又骑马去追逃走的血蘑菇,无奈天色昏暗,竟让这小子逃了,回到姜家窑跟大当家的禀报,并且起誓发愿,过三不过五,一定亲手插了那个畜生。
且说群匪砸了姜家窑,拉上财物回到山上,这一趟可说是满载而归。
迟黑子召集众弟兄说:“眼瞅要入冬了,今天分了大饷,让大伙儿各自下山猫冬去。
”土匪并不是常年待在山上,大多数绺子一年只干三季。
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大当家的就把人马集合在一处,长枪藏起来,身上只带短枪,再把这一年打家劫舍的进项搬出来,按照等级一人一份,这叫“分红柜”,也叫“分大饷”。
分完了钱,留下几个崽子看秧子,其余的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投亲靠友,要不然找个人少的地方躲起来,这叫“猫冬”。
很多土匪有家有口,家里人并不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勾当,以为只是在外地干活儿做买卖,忙到年底下才回家。
土匪猫冬讲究享受,尤其是这清绺子的,绺规森严,横推立压得吃瓤子,憋了小一年了,因为分过大饷,腰里头有钱,各自去找相好的女人。
有的去“海台子”找暗娼,也有去“拉帮套”的,比如一家两口子,丈夫不能养活妻子,征得丈夫同意,妻子在外边靠人儿,其中靠土匪的不在少数,真有不避讳的,三个人挤在一个炕上睡觉。
稍微避讳点的,晚上要来睡觉之前,白天先来敲窗户,说一句:“上灯花。
”家里男人知道了,夜里就躲出去睡。
整个猫冬的过程对土匪来说也相当危险,哪一年都有出事儿的,大多是因为有人告密,以前谁家有人在外当了胡子,胆敢知情不举,全家都得枪毙,也有的是自己酒后失言,让官府抓住处以极刑,按土匪的黑话叫“掉了脚”。
等到第二年开春,没出事儿的土匪再回绺子集合,这叫“落局”,落局之后先点人数,发现谁没回来,就派插千的去打探内情,如果真是被人所害,一定查出凶手,破腹挖心、把脑袋砍下来,给自己兄弟去祭坟。
迟黑子当时定下来年三月初一落局,到日子上山取齐。
马殿臣无家无业,在一个林场躲了一冬。
转眼到了三月初一这一天,马殿臣回到了山上,本想这一年再干几票大买卖,没想到惊闻噩耗:大当家迟黑子让人点了炮[6],在县城猫冬的时候,被保安队抓住枭首示众了! 5 前文书说到迟黑子被人点了炮,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马殿臣听闻噩耗,有如晴天遭个霹雳,绺子里的大小土匪无不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别看迟黑子是土匪头,骨子里却是侠肝义胆的山东好汉,对手底下的弟兄们视如手足,从未亏待过半分,要是赶上哪个兄弟砸窑的时候丢了性命,家里尚有父母双亲的,绺子里出钱养老送终、生养死埋。
所以迟黑子这一死,绺子里上上下下无不悲痛欲绝,赌咒发誓要给大当家的报仇。
群匪明察暗访探清了始末,原来山下的暗娼里有一个和迟黑子相好的窑姐儿,花名叫“四月红”,迟黑子以往猫冬,向来住到窑子里,跟四月红像两口子一样过日子。
怎知迟黑子这次下山之前,四月红和另一个土匪头子占东岗好上了。
占东岗是个小白脸,没留胡子,看着挺干净,长得也带劲儿,有一次他上暗娼嫖宿,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四月红。
占东岗的绺子远没有迟黑子势力大,皆因为他不得人心,稍有一点儿良心的也不跟他干。
此人心黑手狠,道上的规矩全然不顾。
占东岗做事有这么几个特点:头一个是砸窑不分大小,甭管是地主大户还是普通老百姓,只要惹得起的,谁的窑都砸,而且是专砸“花窑”,不仅财物洗劫一空,还要奸淫女眷;二一个是绑票不留活口,即使本家交够了赎金,他也照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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