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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座气派的官邸外,萎萎缩缩站着几个身穿旧官服的男人。
李德龄回答道:“他们呀,都是些在京候补的官儿。
这里是吏部堂官乌鲁的府邸,他们只怕都是来给乌鲁送银子的,想托乌鲁捐个快班,早点补个实缺。
”致庸大为惊奇:“一个小小的吏部堂官,竟有那么多人巴结?”李德龄闻言笑了:“东家,您可别小看一个吏部堂官。
您看这些来补缺的人,其中不乏二品顶戴、三品顶戴呢。
吏部堂官虽小,却掌管着这些朝廷大员的升迁,过不了他这一关,凭你官再大,就是有银子也递不上去。
就这他们敢不来巴结?” 致庸忍不住生气道:“什么叫做贿赂公行,这就是贿赂公行!在天子脚下,这些肮脏的事也敢公开地干?”李德龄见他这般生气,倒有点惊讶,当下点点头,不再多说。
没料到致庸越琢磨越生气:“吏部堂官这么干,吏部尚书之类其他官员就不知道?朝廷里的台谏干什么去了?还有皇帝身边的大臣,难道什么也不管?” 李德龄压低嗓子道:“二爷,您可真是读书人的脾气,大清国一直都是这样啊。
要说这些人也是被逼的,他们有的原来就是官,不过是家中父母过世,暂时丁忧,离开了朝廷,再回来就不容易捞上实缺了,花点银子不过是想尽快回去当官。
要说呢,其中也有正人君子,可就是他们,也得走这一条道!” 致庸一愣:“怎么,这些人里头还有正人君子?”李德龄又笑了:“东家爱读史书,自然知道若遇开明盛世,自然龙是龙,鱼是鱼,泾渭分明,可若是你的命不好,遇上了眼下这个世道,你就是条龙,也只能和小杂鱼混在一个浑水坑里,要不你就回家,别再做官!”致庸不做声了,半晌闷闷道:“快回去,看了这些真让人气闷!”李德龄见他这般模样,笑道:“东家,天不早了,这里有一家酒馆狗肉不错,今儿我请东家喝两杯,解一解东家的闷气!” 4 柳泉居酒馆店堂不大,可里面的狗肉倒是大大有名。
致庸和李德龄对饮,三杯酒下肚,情绪才慢慢好起来。
两人正唠着嗑,突见一个气宇不凡、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了进来。
那小二立刻迎上去:“张大人,小的给张大人请安。
”那被称为张大人的男子手一摆:“罢了,什么张大人,现在是张闲人,张匹夫!”致庸回头看看他,接着对李德龄低声道:“这位有点意思!”李德龄凑上前压低嗓子道:“东家不知道吧,这就是张之洞,以前可是三品大员呢。
” 店主亲自迎上来:“张大人今儿是在哪生气了?小二,还不赶快给张大人看座!”那小二赶紧抹桌凳:“张大人,请这儿坐。
小的这就给您沏茶去。
”张之洞打着哈哈道:“慢着,你也不要那么殷勤,等我吃了你的酒,拿不出银子给你,你就不会那么殷勤了!”小二看着店主。
店主一怔,笑道:“张大人说哪里话,您是三品大员,虽说丁忧还乡三年,回京候补要在吏部等一阵子,可您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缺我们小店这一点银子?小二,快给张大人上酒!” 张之洞哼了一声,把怀里最后一串钱掏出来扔在桌上:“看好了,张闲人今日就这么多钱,你要是上多了酒菜,我可真不付账!”小二回头看店主一眼,店主脸色立刻黯淡下来,拾起那一串钱,走回柜台,对小二耳语了一句。
小二很快跑进去,转眼端出一壶酒,几碟不像样的小青菜,摆在张之洞面前。
张之洞哈哈大笑:“好,好,腌萝卜条一碟,茴香豆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
哎,店家,这一碟猪耳朵大概是可怜我,多给的吧。
哈哈,谢了!”他不再说话,独斟独饮。
致庸和李德龄感兴趣地偷望着张之洞。
这边店主已经回到张之洞身旁:“大人,今儿出门跟谁怄这么大的气?”张之洞赶他:“你走你走,别扰了我张闲人这会儿的好心情。
”店主也不介意,继续凑近道:“是不是又为了银子上的事儿?” 张之洞也不看他,长叹一口气道:“一个朝廷大员,丁忧起复竟然也要向吏部交银子,才能排个快班复职,这是第一大可笑事;第二大可笑事,我这个朝廷的三品命官,为了复职,竟然也要和光同尘,去票号向那些山西老抠借贷银两;第三大可笑事,遇上这种可笑之事,竟然无处可讲,只能说给你这么一个店家听!你说可笑不可笑?” 店主一愣,继续赔笑道:“难不成大人去票号没借到银子吗?”张之洞复又大笑:“这就是最大一桩可笑事了。
可恨这些个票商,狗眼看人低,只认带贝字旁的财,不认没有贝字旁的才,看我这三品大员做了多年,竟没有银子回京复职,便认为我没用,即使帮我复了职,将来也没银子还他,便异口同声地说出两个字来。
”“什么字?”店主好奇地问。
“不借!”张之洞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店主闻言道:“哎,这是为什么?您可是大官呀!”张之洞嗤之以鼻:“这就是又一件大可笑事了!一个三品大员,拿不出银子复职,肯定是不会贪污受贿!一个不会贪污受贿的官员,只靠一点俸禄,养家糊口尚且艰难,如何能连本带利还他们的银子!哈哈!” 店主一听也乐了。
张之洞叹道:“还有更可笑的,你想不想听?”店主连连点头,张之洞心中惨然,直接端起酒壶痛饮两口,然后苦笑道:“今日你赏我这一碟猪耳朵吃,我认你是个朋友。
告诉你,这几日我走遍了京城,得出一个结论,普天下的票号商人,全都只认得贪污受贿的官员,只借给他们银子!正人君子一概不借!你说可笑不可笑?!” 致庸忍不住走上前去,向张之洞一拱手:“大人,打扰了!”张之洞看看他,不客气道:“有话请讲! 致庸笑道:“大人方才痛骂京城票商一概见利忘义,似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
敢问大人真的去过京城所有票号吗?”张之洞久久看他,忽然又大笑:“今儿可笑之事全让我赶上了。
这位爷,想来你自然也是个商人了?”致庸点头:“在下是山西商人。
”一听是山西商人,张之洞语气更不好了:“你是商人,原来还是个山西商人,哈哈,你置身京城,竟然不知道山西商人在天下人中的口碑?” 致庸面色一红:“山西商人在天下人中的口碑如何,大人不妨明言!”张之洞不笑了,正色地:“今日下官饮了酒,说了醉话,你不要计较。
这么说吧,你们晋商行遍天下,为天下人通天下货,能吃苦,肯下力,其功不小。
可就下官在京城的经历而论,山西商人吝啬,惟利是图,见利忘义,也是时人的共识。
” 致庸听他说完开口道:“大人说到这里,在下斗胆问大人一句,商人以商为业,谋利是其本分,只要合情合理,即使惟利是图,也不为过。
譬如大人,当年自然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之书,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其实也是一种买卖啊。
今日大人赋闲在京,没有银子打通吏部,令大人十分不耐烦,以至于迁怒于京城票商,亦对山西商人不齿。
可是在下要问大人一句,就是有票商愿意借银子给大人,让大人回朝为官,大人又能为天下百姓做什么呢?” 张之洞心中一震,不禁睁大眼认真地看他,然后一拱手,恭敬道:“适才确是张之洞胡言乱语,唐突了晋商。
不过这位爷,你是在商言商,不懂吾之心也。
下官所以盼着早日补官,回到朝廷之上,并不只为了几两俸禄银子。
下官丁忧返乡三年,天下之乱日甚一日,百姓苦楚年胜一年,朝廷大臣,尸位素餐,能出奇策献良谋,脚踏实地让我大清拨乱反正的竟无几人。
倒是连一个小小的吏部堂官,都敢公开在家收取贿赂银子!下官虽然只是三品官,在朝廷里算不上什么大员,但只要有一日见到皇上,就要大声疾呼,为民请命,为我大清国兴利除害,让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天下万民休养生息。
我特别要弹劾那些贪官,整顿吏制,为国除贼,为民除害!” 致庸不觉叫了一声好:“然后呢?”张之洞讲得兴起,拍案道:“然后深谋远虑,师四夷之长技,革吾国之旧弊,卧薪尝胆,奋发三十年,富国强兵,让我泱泱华夏之国,重现昔时汉唐之气象……”可说着说着,他忽然又泄了气,叹道,“罢了,今日我在这里讲这些干什么,没有银子,我就回不了朝廷,见不到皇上,万事皆空呀!” 致庸默视他良久,忽然道:“大人要借贷多少银子,能告诉在下吗?”张之洞一愣,冷冷道:“我要借贷十万两,你有吗?”致庸想了想,道:“我没有。
可是我知道有一家山西人新开的茶票庄,可以借给大人这笔银子。
”“新开的茶票庄?”张之洞有点没听明白。
致庸点点头:“大人明日不妨到西河沿山西祁县乔家大德兴茶票庄问一问,他们说不定会借给你银子。
”张之洞打了个酒嗝,将信将疑地看他。
致庸不再多说,会了账,与李德龄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致庸就关照李德龄:“李爷,给前头说一声,说不定这几天会有一个丁忧回京候补的三品大员,来我们这儿借十万两银子。
”李德龄一愣:“东家,您以为张大人真会来借银子?”致庸点点头:“如果他是一个急着补官,好去任上鱼肉百姓的贪官,他今天就一定会来借银子;相反,如果真是个从不贪污受贿的好官,又忧国忧民,急着入朝去治国平天下,今天也一定会来借银子!” 李德龄笑:“东家,您觉得他是一个贪官还是一个清官?”致庸沉吟道:“据我看来,说不定他真是一个清官,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好官。
”李德龄担心道:“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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