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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中的声音弱细而且发颤,显见心中极度惊惶,讷讷地,“……要有部《字汇》就好了……”阿桂便问王廉:“养心殿有没有《字汇》?借一部于大人看。
”王廉犹未及答,王忠笑道:“养心殿有《字汇》这个本儿,不过向来都是高云从保管,高云从不在,我们取不出来。
”于敏中听了,身上倏地一个颤栗,本已乱成一团糟的心里又像塞进一把茅草燃着了,已经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的面孔又泛上了涨红,却是分布甚不均匀,红白青色相间,甚是难看。
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脏六腑浑没有是处,耳朵里嗡嗡响震,只勉强把持着双手扶案兀坐,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来。
下意识地喃喃问道:“皇上,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皇上说,字不认得不要紧,不难为你。
”王忠面无表情,不紧不慢说道,“说请于中堂回府去查《字汇》书,明儿也不必递牌子进来,就在家等着,皇上今晚看的书是《熙朝新语》,不劳于中堂再打听。
” ……于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几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说今晚还要批复福建几个道府的缺。
高云从已经有罪发落了,请于中堂另寻门路钻刺打探。
”王忠复述着乾隆的话,想着乾隆那副满是讥讽挖苦的脸色,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接着说道:“皇上还说,于敏中是个书生,事无巨细都来管,就有点像诸葛武侯了,鞠躬尽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个阿斗请他来保。
请于先生先歇着,读几本养性的书,等着瞧机会再说,不必忙在一时……” 于敏中此刻已经形同白痴,扬脸坐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
他已听记不清“皇上有什么吩咐”,即便听见,心思已经僵了,浑身木得不知疼痒。
阿桂在旁愈听愈惊,睁大眼睛看着王忠那张可怕的嘴,不知“皇上还说”些什么。
里头说到的虽然没有大罪,只是句句都事关于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监、关说差事、窥探宫闱,连同“家属在六宫里纵横稗阖”都“皇上说”了出来,这是那个“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刚直坚志”的道学大军机?他想责怪太监无礼,但王忠是转述乾隆的话,又是于敏中问出来的——焉知这些话不是说给所有军机大臣听的?然而这样传旨不像传旨,申斥不像申斥,训戒也不像个训戒的模样,于敏中已经昏眊得半个死人样,又该如何了局?饶是阿桂老成持国宰相涵养风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没做奈何处,忽然背后听见刘墉叹息一声,张皇转脸看时,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进来。
“我听了多时了。
”刘墉脸上似悲似喜,喟然说道,“既是复述皇上旨意,于公该当跪叩谢罪的……” 于敏中像被针刺了一下,一个激灵震颤惊醒过来。
他似乎浑身都在发抖,哆嗦着手,腿脚极不灵便地挪身下炕,带动炕桌儿翻了墨池子,污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也污了好几份,回身忙拾掇时,两手也满都是墨汁子。
下炕来,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只一软就地瘫跪了下去。
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声答道:“臣有罪……请皇上重重处置。
”王廉和王忠对视一眼,会意一点头转身便走。
“慢着。
” 刘墉忽然伸臂一拦。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连跪在地下的于敏中都身上一震。
刘墉上炕取过乾隆写的那两张纸,问道:“这是皇上写的?” “是!”两个大监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让你们传旨,还是你们自己传的?” “没,没有……”王廉有点慌神,“我……我也没说什么……” 刘墉把目光转向王忠。
王忠忙道:“皇上说于敏中不问,就不用说。
要问皇上有什么话,就照直说。
所以是传旨。
” “传旨有传旨的规矩。
”刘墉刻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么行礼?你不南面而立,算是你听,还是代天子听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军机大臣!” “刘……刘大人……哪的话呢?我十个头……” “王廉回去复奏缴旨。
”刘墉冷笑道,“就说刘墉罚王忠在铁牌子跟前跪了背圣祖世宗圣训!”他指定王忠道,“你去不去?不然叫人扠出你去!”王廉看看没有办法,只好独个回去了。
王忠本来体体面面的,至此一肚皮窝囊,但太监怕刘家爷们已经积养成习,见刘墉脸上毫无假借,只好忍着委屈,苦脸儿道:“是小人办砸了差使,刘大人……我认罚……”蹭步儿出去了,这时军机处里出事已经惊动了外头候见官员,眼见里头于敏中伏跪软瘫如泥,王忠垂头丧气来“内廷宫嫔太监妄干国政者杀无赦”的圣祖御赐铁牌前行礼叩头,有几个官员探头探脑的伸脖子看,阿桂当门迎上去问:“看什么?”唬得众人一伸舌头如鸟兽散。
刘墉这才过来安慰于敏中。
但此时其实也真是无可安慰,竟是与阿桂捏造着词儿虚说,什么“天恩浩荡泽波无遗”“圣德仁厚不为己甚”“闭门思过静候纶旨”……犹如隔靴搔痒,又像煞了于敏中平日教训别人那些陈词滥调,到后来二人也觉乏味。
见他仍旧黑丧着脸不肯离去,晓得是恋栈,希冀着恩旨后命,反觉面目可憎。
一时王廉又来,阿桂便知是叫进,上前拍了拍于敏中肩头,叹道:“请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可以写折子呈皇上看。
这里人多,下头人看着不像。
我们也摸不到头脑,见了皇上再说吧!”于敏中这才起身踽踽而去。
阿桂刘墉相与叹息而入。
刘墉在军机处罚王忠跪铁牌子,虽知乾隆不在意惩戒太监,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着几分担心。
待见了面,却见乾隆不甚发怒的样子,仍坐在炕上运笔写字。
二人行着礼,见乾隆遥遥用手虚按示意坐下,方斜签在杌子上静待。
一时,和珅也进来,乾隆才放下了笔,刘墉便说王忠的事。
“罚就罚他了,别说他有错,就是无过,就跪折狗腿了么?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有这权。
”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又问,“你们都知道了?于敏中如何?” 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皇上为于敏中突然发怒,奴才很感意外。
他是个刚愎人,向来廉隅自重的,说他得罪太监,奴才还信得及,说他拉拢太监,奴才也很意外。
他自己似乎毫无预备,也意外。
奴才在军机为皇上料理军务,也间或管一点政务繁琐屑细事务,并没有尺寸之功,不该与兆惠海兰察福康安同膺赏赐,更是意外。
求皇上收回成命,留着赏赐,待奴才异日立功再赏,奴才才能稍稍安心。
”他一连串都是“意外”,一是留着说话余地,二是把“圣聪英明人莫能测”的高帽子不言声奉送了乾隆。
刘墉和珅心下都不禁佩服。
和珅说道:“说起来这人,奴才心里是很佩服他的。
我朝少有的状元宰相,文华殿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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