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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直到进养心殿东暖阁,重重地双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气,一边叩头一边说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儿可好?兆惠、海兰察也着实惦记着主子,他们说……”说着,声音已经发哽。
“起来慢慢说。
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见他这般情重恋主,心头也一阵发热,却笑道:“朕算计道路里程,你昨个儿无论如何该到京的。
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审视阿桂,见他穿着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带挂剑钩旁还掖着两只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熏黑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
不由点头叹道:“难为你这趟差,着实辛苦了!难道连点搽脸的油也没有?嘴唇都裂得结了痂……这屋里热,把你的老羊皮袍子脱下来吧。
” 阿桂一直不错眼珠盯着乾隆,抿着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热的,心里更热;已经热了,索性热到底罢了。
奴才两三个月没洗澡,脱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么好意思的?主子说搽油,更不敢了,下头几万人马,我油头粉面的,怎么带?上回勒敏派了个押粮官到凉州等交接,打扮得像个粉头,要吃青菜要洗澡,头上还打油!海兰察底下几个兵趁他独个出营游玩,摁到沙窝子里臭揍一顿,一边揍一边说:‘请你这小白脸儿吃沙鸡!’他到我那里哭,说‘沙迷了眼,不知道谁打的’。
我很疑心是海兰察这活鬼支使的,叫了来问,他还不认账,说:‘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经事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关心这畜牲?’” 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好,好!海兰察带的好丘八爷!”阿桂道:“带兵就是这样,对了缘分,他情愿当炮灰,给你挡箭挡枪子儿;他觉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势也没用。
太湖水师一个参将,洗澡时候,几个部下千总浮水围过来,说‘帮大人醒醒酒儿’,问他何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给谁谁穿过小鞋,黑吃了军饷又往旁人头上栽赃,又吃了多少空额。
他自然不肯承认。
那些人都是水性极好的,就把上司在水里倒竖过来,快憋死才又放开再问,到底问了个清白,这群部下才浮水去了……”乾隆皱眉问道:“他是参将,难道没有亲兵戈什哈跟着?由着人往死里摆治?”阿桂道:“这个人又贪又苛,人人恨得没法子,瞧着有人玩他,乐得躲得远远的打水仗,大声嬉闹装聋子,待到他‘招供’,这才过来,乱哄哄连说带笑都装没事人,也就不了了之。
当时也是海兰察在水师提督上,说这‘风俗’不好,寻个别的不是,调了那参将去守仓库;下头的人也不说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镇守使,剥了军权完事儿——海兰察和兆惠都是晓事人,大事上头不糊涂。
”乾隆拈髯笑道:“朕知道。
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军中给他解恨,听说是掴了一耳光,摔了个马趴,当众说饶了一一这是德量。
大将军么,以德报怨,论功行赏,这才带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违重逢,未提及政务,只是闲言碎语,温馨亲情如同家人。
又说及尹继善、傅恒相继故去,于敏中、纪昀虽然得力,似乎都还不能总揽政务。
乾隆犹然又想起中宫内闱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说道:“纪昀在军机处,一向只管修纂《四库全书》,和于敏中一样,威信不足以统驭全局;刘墉、和珅就进来,资望也不能服众。
说起来可笑,朕现在其实办的是领席军机大臣的事!你回来了这就好,傅恒不在了,你要当起首席军机大臣的责任,朕肩头也能松和一些。
” “奴才等会儿退出去就到傅恒府。
”阿桂大约觉得热,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来,沉思着说道:“傅恒一生最大的长处就是蒙宠不恃宠,诚意待下不骄下,终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
这是德量,其智慧还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宾服。
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恒,有其坦率无其细密,奔走在军机处,已经足了奴才的材料儿,不敢担这‘首席’的责任,且是傅恒过去也没有首席军机的名义。
据奴才看,军机处是皇上处置天下政务的书办房,似乎不必再有领班。
天颜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办理,大事随时能请旨统筹,也就那么三五个人,都直接对皇上负责,办事反而更灵动快捷。
皇上留意,军机处和前明内阁是不同的。
” 他说得坦诚真挚,俯仰之间,俨然又是一个傅恒,一边说一边沉吟,静静地望着乾隆,离别不久,却己显得城府深沉。
乾隆遂点头微笑:“那就依你,虽然可以不分首从,但你是满洲老人儿,和珅、刘墉还稚嫩,于敏中和纪昀也不成,有事军机处集思广益,谁来集?还要你来嘛!”他一边说一边想,又道:“傅恒病重,外间就有些议论,说有人亡鼓息,军机处人事换马的话。
你听见了这话没有?你怎么想这件事?” “奴才听见过。
也有说奴才是傅恒班底的人,还有纪昀、李侍尧的闲话。
”阿桂老老实实说道,“傅恒在位日久位高权重,有这些议论不足为奇。
当日皇后凤驾夢逝,就有人说傅恒要失势,奴才以为这是市井之徒庸俗无聊之见,谁在奴才跟前说这话都要申斥他!因为傅恒实在没有结党营私的情事,衡人论事,不以私人成见。
我、纪昀、李侍尧虽然私交很好,但栽培、发现、提拔任用,不是傅恒的推举;连傅恒在内,也是皇上圣躬独裁晋升上来的。
说这个话,雅一点是以萤虫之明度天心之月;说俗了,小看了傅恒更小看了皇上——皇上岂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听见这话,奴才不忧不惧,只是觉得可笑可怜。
”这显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对,说得透彻有力。
略一沉吟,又叹道:“一代后生追前辈,傅恒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离去,人事有所更张,使政务能顺利实施,不但应该,也必得这样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么议论。
皇上的宗旨从来没有变过,傅恒就是活着,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务的常事。
哪有一成不变的理呢?” 乾隆听了一笑,说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见还在读书哦!军机处新进几个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
‘将相不和,国家之害’,这是《将相和》里廉颇的话吧?和珅早年是你的亲兵,连戈什哈也算不上,现在和你平起平坐……嗯,这个这个……”下面的话他觉得碍难启齿,便住了口。
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里并不对和珅有恶感,但也只觉得他是个侍候人的好料,钻营得无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
要放在他来任用,抬举一点也就给他个工部司官罢了。
可和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龙附凤,斩将夺关,连连腾达,在如此繁复纷变的中央机枢人事中如人无人之境,没有过人之处是万万不能的。
他觉得自己眼下还想不透这个人,因道:“和珅跟我时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赏识,才得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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