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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懂他的未尽之语。
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那是纯纯得罪人。
他们厂正在申请“省优”评比的关键时期,没拉拢到评委就算了,若是还因此将人得罪了,岂不是得不偿失!大家的目光在叶满枝和刘胜之间来回打量。
食品行业评审组,一共有三位同志被举报。
前两个都有惊无险地过关了,没想到会在唯一的女同志这里翻车!有人觉得叶满枝倒霉,遇上刘胜这种颠三倒四,做事不靠谱的。
有人觉得叶满枝不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知自己是评审组的成员,还收申请企业的礼品,就是自己不小心。
不过,也有人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猫腻。
比如蔡处长。
她甚至觉得刘胜也许跟叶满枝有什么私仇。
否则为什么要当众承认行贿这种事?承认以后对双方都没好处。
只要像上一个厂长那样当场否认,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北风呼呼地扑向玻璃窗,鼓噪的声浪衬得室内愈加沉默压抑。
郭处长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他清了清嗓子问:“叶满枝同志,有什么要说的吗?”“郭处,我能看看那封匿名信吗?”郭处长将信封推过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安静地等待她阅读信件。
叶满枝快速浏览一遍后,将信纸推给夏处长,而后叹了一口气。
“各位领导,在处理滨江第一食品厂送礼这件事上,我确实考虑不周,犯了一些错误。
当时这位刘胜同志跟我说,评审组所有人都有礼品,我就以为大家都收到了。
”“我是今年刚分配到工业厅的大学生,机关工作经验比较浅薄,对这样的事情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听他说其他人也收到了礼品时,我考虑的是,万一我将这袋礼品上交了,是否会让其他同志为难?其他人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交上去,才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公正廉洁?”大家表面上不动如山,内心却不约而同点了头。
在全组人都收到礼品的情况下,若是某个人提议上交,很可能就因此得罪其他同事了。
别人嘴上不说,跟着你一起上交了,但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叶满枝继续道:“所以,收到这袋礼品时,我非常为难,如果对方送瓶汽水,或是一个面包,我还不至于那么难受。
关键是袋子里的东西太丰富了,鱼罐头、肉罐头、水果罐头、蔬菜罐头、面包、蛋糕、饼干……”众人:“……” 居然被她说馋了。
“这么多东西,我哪敢收啊?”叶满枝拍着胸口,观察着刘胜的表情说,“所以,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以后,就偷偷把东西交给我们夏处长了。
”见对方诧异地睁大双眼,她便收回了视线。
闻言,有人惊讶地问:“你也将礼品上交了?”夏竹筠肃着脸说:“小叶确实把那袋礼品交给我了,同时上交的还有一份情况说明。
”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了距离最近的郭处长。
郭处长展开信纸一目十行,最后将视线落到末尾的日期上,正是举报信上所说日期的第二天。
他将信纸传给其他人,然后松了口气似的笑着问:“既然你已经将礼品上交了,之前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叶满枝腹诽,当然是想看看写匿名信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她那天收到那袋礼品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即使想送礼也得在没人的地方送吧?哪能在大院门口就把东西送了?但这话是不能跟领导说的,她露出一副惭愧地表情说:“我以为大家都收到礼品了,我要是承认收了礼,还交给了领导,万一牵连到其他同事……这件事是我的错,对同事缺乏应有的信任,其实我们组里的大多数同志,在收到礼品时,应该都会像我跟陈清河一样,将礼品上交组织。
”郭处长默默点头,这个小叶同志虽然做事不成熟,但为人还算厚道。
叶满枝继续说:“好在刘胜同志只给我一个人送了礼,没有铸成大错,要不然这影响可就太恶劣了。
咱们是省级优质产品的评审单位,要是真的爆出行贿受贿的丑闻,那大家这些日子的心血可就白费了……”众人又将目光转向刘胜。
刘胜满脸尴尬地承认:“确实是我的错,办事顾前不顾后,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郭处长皱眉说:“你先回去吧,你的问题以后再处理。
”说的是以后再处理,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办法处理。
刘胜已经主动承认送礼了,认错态度也很好,还能把他怎么样?叶满枝根本不相信刘胜的说辞,像之前那个酒厂的厂长一般,当场否认送礼,才是正常人的选择,毕竟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刘胜明知承认送礼对双方都没好处,仍然主动承认了。
不是针对她还能是什么?叶满枝整理好心情,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各位领导,省优产品评比在即,最近来滨江跑关系的企业代表实在太多了。
咱们有的同志并不想收礼品,但架不住像刘胜那样的人,把东西往咱手里一塞就跑没影了。
这样的事,在社会上的影响太恶劣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杀一儆百,在评选条例上补充一条在评选过程中,有行贿受贿、弄虚作假行为的,应该撤销其评选资格!” 第127章吴峥嵘:咱家需要制定保密条例 叶满枝的提议合情合理,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最近来省里拉关系走后门的人太多了,除了食品行业评审组,其他行业的评审组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要是不想办法制止这股歪风邪气,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补上《评选条例》的漏洞以后,对大多数单位没什么影响,哪怕之前真的送过礼,只要没被抓住现行就不算数。
唯一着急上火的,只有滨江第一食品厂。
通知发出去的当天,第一食品厂的牛厂长就跑来找夏竹筠求情了。
“夏处,食品厂可是咱工业厅的亲儿子!评选资格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夏竹筠板着脸,生气道:“不取消资格怎么办?你们厂的那个刘胜当众承认给评审组的同志送礼,办公厅、商业厅、供销社,好几个单位的同志都在场,你让我怎么帮你遮掩?”“刘胜就是个死心眼儿,哪能预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领导问话,他就如实说了。
”牛恩久急得脑门冒汗,“夏处,送礼这事可不止我们一家,否则审定委员会也不会突然明令禁止行贿受贿吧?何况刘胜只送出一份礼品,就被我们厂里及时制止了,这不是没扩大影响吗!”“刘胜是你们厂的供销科长吧?他是不是死心眼,咱们都清楚。
审定委员会要抓个典型杀一儆百,别人都不承认送礼的时候,你们厂的刘胜承认了,那不撤你们撤谁?”夏竹筠叹气说:“老牛,你们是全省唯一一家由工业厅直管的食品厂,在这种事情上本就该以身作则。
现在闹成这样,让咱们工业厅在其他单位面前也脸上无光。
”牛恩久焦急道:“我们要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后,出现违规送礼的情况,那我们肯定认罚。
但刘胜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前送的礼,这条规定对我们来说不适用呀!”“之前的《评选条例》没提及行贿受贿的问题,”夏竹筠严肃地问,“但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应该清楚吧?给评审组送礼是什么性质?”她觉得食品厂领导层并不冤枉,那刘胜能代表厂里出面送礼,能没有厂领导的授意吗?但牛恩久确实没授意刘胜送礼,他真的冤死了!第一食品厂规模大,产品种类多,为了多拿几个省优称号,厂里特意成立了创优小组。
刘胜作为供销科长,也是创优小组的成员。
刚得知他给评审送礼的时候,牛恩久第一时间就制止了。
第一食品厂的产品质量在全市都数得上号,他觉得可以跟评委拉拉关系,但没必要送重礼。
刘胜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那王八犊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当众承认给评审组成员送过礼!按照以往的经验,刘胜主动交代了问题,认错态度良好,其实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但省里突然就要抓典型,而他又是唯一自曝的典型,这不就被拿来杀鸡儆猴了嘛!*第一食品厂的厂长在找领导求情的消息,叶满枝早就听说了。
她对最终的结果其实不怎么在意,如果省里愿意给第一食品厂机会,让他们重新参与评比,她也没意见。
送礼是刘胜的个人行为,因为他的错误,就要让全厂上千名职工一起买单,那对普通职工来说也很不公平。
叶满枝更关心的是,刘胜为啥要在送礼这件事上针对她。
他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要说两人之间有私仇,那纯属扯淡。
叶满枝怀疑,刘胜很可能得到了谁的授意,而且这个人八成是他们化轻工业处的。
只有身边的同事能够一直关注她。
若不是确定她真的收了礼且没有上交,刘胜没必要当众自曝送礼。
叶满枝坐在书桌前,把几个同事的名字写在稿纸上,然后在何平和王勤的名字下面画了波浪线。
她被分配来综合三科之前,何平和王勤都负责过食品工业的对接工作。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管的企业,厂领导是由工业厅任命的,与厅里的干部们关系密切。
刘胜要是与何平或王勤有什么私下来往,她一点都不意外。
叶满枝在屋里琢磨心事的时候,院子里的葵花汪汪狂吠了起来,没过两秒就传来她家吴玉琢稚嫩的呵斥声:“葵花,不许喊啦!这是我大姨!”吴玉琢小朋友跑到狗窝旁边,搂住小狗的脖子,然后挥舞着小手说:“大姨,你们快进,葵花不叫啦!”叶满金对迎出来的妹妹说:“幸好在家属院门口碰上咱们有言了,否则我说不上你家的门牌号,这大院儿还真进不来!”“哈哈,这是东28号院,你们下次在门口报我的名字就行。
”叶满枝将姐姐姐夫请进屋,扭头问闺女:“你怎么又跑到大院门口去了?不是让你在院儿里玩吗?”“墨墨哥哥带我和伊伊去的!”“那也不行!下次不许往大院门口跑!”叶满枝心累地叹气,她前几天刚欣喜于闺女与小女孩交上了朋友。
没两天就发现那个伊伊也是整天跟着哥哥乱跑的。
她家隔壁的邻居是1062所的另一个副所长。
周副所长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周武已经上初中了,最小的女儿周伊还在上幼儿园,与吴玉琢同龄。
两个小姑娘是邻居,还是幼儿园里的同班小朋友,除了各自回家睡觉,几乎全天都能玩在一起。
不过,小孩子愿意跟着大孩子跑,周所家的老三周墨,比两个小姑娘大三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整天带着两个小妹妹在大院里乱窜。
吴峥嵘十分担心自家闺女会被隔壁的小子带成野猴子。
所以,这几天一直想给闺女在学业上加加担子,不让她出门玩了。
叶满枝帮她把毛线帽子戴好,交代道:“去隔壁周伯伯家,把你爸喊回来,就说你大姨父来了!”“有言那么小,你总指使她干什么!”大姐把外甥女抱进屋,摘下手套帽子说,“我俩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找妹夫的,不用喊妹夫回来!”叶满枝从煤炉子上提了烧水壶,给客人泡茶,顺便往大姐带来的那几个脸盆上瞟了一眼,笑问:“怎么给我带了那么多搪瓷盆?我姐夫又搞到残次品啦?”“什么残次品,这回给你带来的可全是好东西!”大姐随手从地上拿起一个搪瓷盆敲了敲,“你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叶满枝把茶杯推给二人,疑惑道:“姐,你咋变得这么大方啦?居然给我送这么多完好的搪瓷盆!”“你大姐对你向来大方,”姐夫胡建南呵呵笑,“你结婚的时候连缝纫机都舍得送,这几个搪瓷盆算什么呀!”大姐冲他翻个白眼,“我们姐俩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喝你的茶去!”“哈哈,我就是那么一说。
”胡建南觍着脸赔笑,坐在一边听姐妹俩聊天。
叶满枝抓了一把瓜子放到大姐手里,好奇地问:“姐,你俩突然跑来是不是有事啊?有啥事你就直说呗。
”她们姐妹之间串门一般是不送礼的,顶多带点水果,或是给孩子买点小零嘴。
一个搪瓷盆好几块钱,还需要工业券,亲戚间走礼没谁会送得这么贵重。
她大姐一送就是四五个,事情肯定不简单。
“这事儿全怪你姐夫多嘴,”大姐又瞪了男人一眼,埋怨道,“他在单位跟同事吹牛,说他小姨子是工业厅的领导,结果他们公司经理,就给他安排任务了,想找工业厅的领导走走门路。
”“哈哈,我姐夫确实挺能吹的,我就是在科室里跑腿的,算什么领导呀!”胡建南笑道:“怎么不算领导,要是去了我们玻璃搪瓷公司,你至少能当个科长呢!”“行吧,就算我是个领导吧,姐夫,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能办我就帮你办,不能办就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结婚的时候,大姐和姐夫给她送了一台缝纫机。
这份人情她早晚要还。
这几年大姐一直没求她办过事,当然,主要是她以前级别不够,当个街道小干部,在大事上帮不上忙。
这会儿姐夫需要她帮忙了,在她能力范围内的事,能办肯定要办的。
胡建南说:“我们供销科的科长要被调走了,马上就能空出一个科长的位置。
”“姐夫,你有机会当科长啦?”她姐夫在供销科副科长的位置上待了好几年,科长不动地方,他也动不了。
如今终于看到一点曙光了。
“只是有个机会而已。
我们公司的供销科是大科室,有两个副科长,另一个副科长的年纪资历都比我老,我在这方面优势不大。
”胡建南不好意思道,“最近省里不是在搞优质产品评比嘛,公司经理听说我小姨子在工业厅工作,还是评审组的,就想让你帮忙关照关照。
”叶满枝往地上那一摞搪瓷盆上瞅了一眼,“这该不会是你们经理让你送的礼吧?”“嘿嘿,确实是公司给的。
”“那你赶紧拿回去吧,你给我送几个残次品还行,这种好东西可别往我这送了。
”叶满枝摊手说,“我前几天刚被人举报过受贿,差点被人踢出评审组。
”“啊?”大姐夫妻同时失声惊呼。
大姐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怎么样了?”叶满枝简单介绍了经过,劝道:“姐夫,送礼的事,你们就别想了,一旦查实行贿受贿,就会取消评比资格。
”胡建南不以为意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种事只要没抓到现行,都不算数!”“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大姐在他腿上轻踢一下,“省里严查行贿受贿,你非得跟领导拧着来是吧!”“哎,你不懂就别管了。
”大姐的眼风刮过去,“行啊,我不懂,那你也别求我妹妹办事了!”叶满枝打圆场说:“你们夫妻俩别在我家打情骂俏啊,我家有言记性可好了,你俩今天说了什么话,她回头就能一五一十学给她姥姥听。
”“有言这么厉害啊?”大姐望向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剥橘络的小屁孩。
“嗯,我跟吴峥嵘说重要的事时,都得背着她,生怕她不知道轻重嚷嚷出去。
”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姐夫,这次省优评比工作的战线拉得比较长,今年主要是纺织工业和食品工业的评比,你们玻璃搪瓷的评比可能要排在年底或明年了。
”“这么晚啊?”“对,所以你们交了申请表以后,先不要着急走关系,打铁还需自身硬,一定要把近几个月的产品质量稳住。
我们评审组收到申请表以后,会派人去各单位搞抽查,检查产品质量,做理化检测。
”叶满枝在大姐面前有一说一,“姐夫,我只被选入了食品行业的评审组,负责评审筹备工作。
每个产品门类的评比规则不一样,其他评审组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得去单位跟同事打听打听。
”“那行,你打听吧,有啥消息,跟你姐夫通个气。
”如今的粮食定额都是可丁可卯的,去亲戚家做客通常要带着口粮或粮票。
大姐夫妻俩原本没打算在妹妹家里吃饭,可是中途吴峥嵘回来了一趟,见了面就热情地留连襟在家里喝酒。
等两人摸黑出门的时候,胡建南的舌头已经大了两圈。
“你这个妹夫真是这个!”胡建南竖起一个大拇指,“比我这个搞供销的还能喝!”“人家当兵的还能喝不过你!”大姐不想扶他,嫌弃道,“你以后跟我妹妹说话,嘴上有点把门儿的!”“我啥时候不把门儿了?”“谁让你在来芽面前提那台缝纫机的?”“我不提一提,她能给我办事吗?”“嘁,你以为谁都跟你家那些人似的!”叶满金翻个白眼说,“那是我妹妹,就算没有缝纫机,只要我开了口,她也能给我帮忙!你说你,一进门就提那缝纫机,好像生怕人家忘了似的,真是掉价!一台缝纫机被你记了好几年!幸好当时吴峥嵘不在场,否则肯定被人家笑话死了!”大院儿的另一边,当时不在场的吴峥嵘,正在听他闺女鹦鹉学舌,叭叭地讲她是怎么在大院门口碰见大姨大姨父的,大姨和大姨父又是怎么给妈妈送礼的。
“妈妈说盆子太贵啦,大姨父说,连风风鸡都送过,盆子不算什么!”吴峥嵘挑眉问:“风风鸡是什么?”叶满枝:“缝纫机!”“……”吴峥嵘没笑话连襟把一台缝纫机记了好几年,只是感叹,“以后真不能当着这小东西的面说正事了,咱家得搞个保密条例。
”“你还是先管管她这个总往街上跑的毛病吧,”叶满枝斜他一眼说,“不知道像谁,好奇心那么重,三岁的小豆丁动不动就跑到大院门口去了。
”两三岁就总往街上跑的吴峥嵘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说:“这周末把她送到老宅去。
”吴爷爷一直想按照培养孙子的方式,培养重孙女。
让吴玉琢也学她爸小时候学的那些东西。
而吴峥嵘想给女儿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愿让她过早地感受学业压力,所以一直没答应爷爷的提议。
但是,他家吴玉琢似乎过于无忧无虑了,不给她找点正事做,就总爱管闲事。
叶满枝怜惜即将套上枷锁的闺女一秒,在她柔软的头毛上摸了摸说:“人家出租车还去少年宫上体操班呢,把有言送去爷爷那里,就当去兴趣班了。
”*给闺女的空闲时间安排了去处,叶满枝又想起了大姐夫托她办的事。
再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便有意打听了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审情况。
搪瓷制品的省优名额只有三个,如有特别优秀的可增加到四个。
而申请搪瓷制品省优评奖的单位,已经有十几家了。
大姐夫所在的滨江玻璃搪瓷公司,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企业,得奖的概率其实很大。
但搪瓷制品的规格款式都差不多,生产工艺也大同小异,不同厂家相同价位的搪瓷制品,最大的区别在于花色。
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的产品一定能获得省优称号。
玻璃搪瓷和轻工机械评审组的组长是商业厅的郭处长。
工业厅这边只有何平和科技处的郑仁杰,被选进了评审组搞筹备工作。
叶满枝想跟何平打听一下搪瓷制品的评选规则,但何平是“调研员”,这几天一直在基层调研。
搪瓷制品的正式评选要等到明年,她便没着急找人打听,加入“产品抽样组”去食品企业做抽样调查了。
这天,从东阳县食品厂返回城里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叶满枝要跟大家一起把样品带回单位,经过机关浴池的时候,正好瞧见何平套着一件大棉袄,端着洗脸盆从里面出来。
叶满枝笑着跟他打招呼:“何主任从基层回来啦?好几天没瞧见你了!”何平在“调研员办公室”兼任办公室主任,自打副科长被撤销以后,大家都喊他何主任。
被喊住的何平似乎在琢磨心事,听到她的声音时,明显愣了一下。
单手端着洗脸盆的动作变成了双手,两只大棉袄的袖子正好将洗脸盆挡住一大半。
叶满枝的目光从脸盆划过后,并没有停留。
冬天在家洗衣服冰手,很多人会带着脏衣服来澡堂子洗。
通常还会洗洗刚换下来的内衣裤,何平是男同志,叶满枝礼貌地没往对方的脸盆里张望。
何平笑着回道:“今天刚回来的,在公社待了好几天,人都快臭了,赶紧来澡堂子洗洗。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与对方寒暄几句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去单位的时候,跟他打听了搪瓷制品的评审规则。
听说评委和具体规则还没确定,她便将事情暂且搁下,继续去食品企业抽样。
然而,叶满枝在外面跑了一个礼拜,居然在机关浴室碰到了何平三次!有两次是他端着洗脸盆进去,一次是端着盆出来。
叶满枝心说,这何主任可真够勤快的,单位发的澡票,他不会一个礼拜全用了吧?为了节约用煤用水用电,工业厅给干部职工发的洗澡票就是秋冬季节每周一张,一个月四张,可以去机关浴池洗澡。
像叶满枝这种几乎天天泡澡的人比较少,主要是她要跟吴峥嵘做二休一,不在水里涮一遍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在单位里好像没听说过何平有洁癖,不至于一个礼拜往澡堂跑三趟吧?他把洗澡票全用了,之后几个礼拜就不洗啦?叶满枝心里犯嘀咕,但她不想跟何平没话找话,远远瞧见对方从澡堂子出来,便绕路走了。
她没想探究人家的隐私,可是她周末送闺女去吴家老宅的时候,公共汽车要途经工业厅。
叶满枝抱着闺女坐在座椅里,将那栋灰色建筑指给她看,告诉她那里就是妈妈工作的地方。
母女俩在结霜的车玻璃上擦出一个洞,正顺着洞口往外张望的时候,叶满枝竟然又瞧见了何主任!这次不是在洗澡堂门口。
距离澡堂已经有点远了,但何平显然是洗过澡的,手上端着他那个大洗脸盆。
汽车从他身边驶过时,叶满枝下意识往他身前的脸盆里望了一眼,一盆洗好的衣服呼呼冒着热气。
正要收回目光时,只见何平将最上面的一件湿衣服扒拉开,从衣服下面掏出了一只很大的彩色玻璃水壶。
水壶盖子的把手是一颗浑圆的玻璃球,叶满枝没看清楚细节,但感觉那水瓶的款式还挺时髦的呢!这何主任还怪有意思的,居然带着玻璃水壶来洗澡!他总不会是来洗澡堂子偷热水的吧?“妈妈,你看什么呢?”吴玉琢拉下围巾问。
“看到妈妈同事了。
”叶满枝把穿成一只球的闺女交给了吴家二老,好似真是送孩子来上兴趣班的,吃过午饭就马不停蹄赶回了军工大院。
“呦,叶科长回娘家来串门啦?”四哥问,“叶科长啥时候能给你老哥找个工作啊?这眼瞅着又要去煤场夺煤了!”“工作的事我帮你盯着呢,各单位都在精简人员,人家没有招工计划,我有啥办法!”叶满枝拉着他问,“哥,你最近没啥事吧?”“要是有事,哪至于被咱爸弄到煤场当夺煤英雄啊!”叶满枝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小声说:“反正你最近没啥事,我请你去我们单位浴池洗澡咋样?” 第128章“我用的是小叶的洗澡水。
” 四哥接下了妹妹交代的盯梢任务。
本着有便宜就占的原则,拿到澡票以后,他先去机关浴池洗了一个大澡,然后才琢磨起找人的事。
他昨天远远瞧了一眼叶来芽的那个同事,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华达呢棉袄,附带一双藏蓝色套袖,戴着棕色帽子和围脖。
据叶来芽介绍,对方最近来澡堂子比较勤,每次都端着一个红双喜搪瓷脸盆。
四哥心想,这种程度的盯梢真是毫无难度!这年头大家穿出门的行头通常只有一套,他只要盯住对方的衣着就错不了!果然,第三天傍晚,他就在浴池门口瞧见了那个何主任。
四哥赶忙将吃到一半的牛肉饼揣进兜里,提着他洗澡的家伙事跟进了浴池。
男宾部有淋浴,也有大池子。
在他想来,如果对方真的约了人在这里谈事情,那肯定得坐到浴池里交谈啊。
淋浴哗啦啦的水声,正好能掩盖交谈的声音。
四哥有了预判,便提前坐进了浴池里等着。
然而,那位何主任并没来池子里泡澡,在淋浴喷头下面洗了几分钟,就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搓洗脸盆里的东西。
四哥眼睁睁地看着他洗完内衣裤,又洗了两件线衣和两条床单子。
在蓬头下又冲了一次澡,就端着盆子出去换衣裳了,除了与熟人点头打招呼,何主任全程没与任何人交流过。
四哥:“???” 咋回事啊?叶来芽是不是想多了?他这个妹子从小就心眼儿多,为了不在家干活,她能一直在学校念书。
考个第七名能被她吹得跟考了第一名似的,成功从老叶手里抠到零花钱。
而像他这种缺心眼的,为了不上学,宁肯回家干活,干得不好还要被老叶嫌弃。
四哥为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泪,赶紧穿上衣服,跟在何平身后走了出去。
他觉得没必要再盯了,人家澡堂子去得勤,兴许就是为了洗衣服的,用热水洗床单被套,确实比家里舒坦。
他往汽车站的方向走,正好与何平顺路,便溜溜达达走在后面。
没走几步,就瞧见有个中年男人从旁边的胡同里冒出来,拦下了何主任。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兜,显然是想送给他的。
但何主任双手端着洗脸盆,神情严肃地摇头拒绝,与对方寒暄了好一阵,等到洗好的袜子都被冻硬了,才与对方道别离开。
快要走到汽车站的时候,又有个年轻小伙子将他拦住,同样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再次被何主任拒绝了。
四哥心想,送个礼也挺不容易的,工业厅家属院里人多嘴杂,这些人不敢去领导家里送礼就只能堵在路上,数九寒天等了几个钟头,结果人家还是不收。
哎,他没工作也有没工作的好处。
不遭罪,不操心呐!四哥觉得没他啥事了,等到周末把情况跟妹子一说就能交差。
接下来的两天也就没去澡堂子盯人。
沈亮妹下班回家的时候,见他居然没出门,不由稀奇道:“来芽不是让你帮忙嘛?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家待着?”“不用去了,她就是想得多。
”外面天寒地冻的,四哥懒得出门折腾。
“那也得把洗澡票用完了再说啊,”沈亮妹对大学生小姑子非常信服,“你不是想让来芽和妹夫给你找工作嘛,这正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就算我不表现,她也得给我这个当哥的找工作啊!”“呵呵,那你就在家待着吧。
”沈亮妹提醒他,“咱家麦多快要上中学了,你可别等到儿子都有工作了,你还是无业游民呢!”“……”“还有啊,前两天居民小组长来家里统计的时候,你不在家。
现在16-50岁的男同志,只要没有工作,就要登记在册。
”叶满桂心里顿觉不妙,警惕地问:“他们登记这个干嘛?”上次动员大家夺煤的时候,就搞过登记。
“据说要选一部分青年去什么农业技校,一个月给15块钱,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干农活,就在红联乡那边,距离咱光明公社八十多里地。
15块也不算少了,你想不想去?”沈亮妹对15块动心,又不舍得让满桂去农村吃苦。
她就是农村出来的,地里的活有多累,她可太清楚了。
“啥农业技校啊,那不就是农村吗?”四哥摇头,“我才不去呢,我都三十了,还算啥青年啊,让年轻人去吧。
”他蹲在地上琢磨了一阵,确实得赶紧找个正经工作了,否则每次遇到夺煤和下乡这样的好事,总有人惦记他!叶满桂穿上棉袄,决定继续去澡堂子盯梢,他找工作这事儿,最终还得落在妹子身上。
不过,人家何主任并不是天天洗澡的,他今天只在车站附近看到了刚下班的何主任。
对方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过马路,进了对面的一个小公园。
他心底对这些大衙门的干部其实还有些敬畏,但是自打见识了对方光腚洗床单的场景后,那些敬畏消散了不少。
这会儿便紧跟着两人的脚步,走进对面的小公园。
那两人的谈话似乎不太愉快,神色都挺沉重,等他绕路靠近两人身后的杉松时,只听那面生的男人说:“因为这件事,我们厂的评比资格被取消了,厂领导非常生气,牛厂长还让我当众做了检讨。
平哥,我们厂参加省优评比的事,你能不能再帮着想想办法?”何平说:“这是厅领导的决定,而且评委会里不只有咱们工业厅的同志,还有其他单位的同志参与,已经公布的决定很难撤回的。
”“那怎么办?因为送礼的事,我现在在厂里很被动。
过两年老陈退休,我本来还想活动一下副厂长的位置,出了这件事,我能安稳地在供销科长的位置退休就烧高香了。
”连四哥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赌气和埋怨,何平就更能听得出了。
“老刘,你先不要闹情绪。
在送礼这件事上,你虽然有错,但也算是一心为公吧?你去给叶满枝送礼,不是为了个人私事,而是为了食品厂的公事!”“要是为了私事行贿,厂里早就把我撸了!”“对啊,你只要一口咬定,送礼是出于公心,为了食品厂好,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这样顶多算是好心办了坏事。
”何平安抚道,“当众承认送礼,不是你的错,你坦诚承认错误,能说你办得不对吗?你只是为人太耿直了,领导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要不是委员会突然想杀鸡儆猴,更新了《评比条例》,其实你和食品厂都可以全身而退。
”刘胜心烦地往旁边的树干上踢了一脚,“那现在怎么办?我如今已经是食品厂的罪人了,全厂上下对我的意见都很大,再这样下去,我还有什么盼头?”何平继续宽慰他:“老刘,做事情不要只看眼前的得失!眼光要放长远!当年你还在供销科打杂的时候,能料到自己会因为采购流程的一个小小改进,而被提拔为副科长吗?我当年能把你树成典型,现在自然也能帮你想到其他办法。
”“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叶满桂也想听听他有什么办法,然而他这边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何平却搭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别在这里挨冻了,找个地方喝几盅,咱们好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今天我请客!”话落,两人踩着积雪和松针,相继离开了小公园。
叶满桂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摸索索掏出来几张毛票,仔细一数,总共四毛六分钱。
只凭这几个钱,去国营饭店能吃啥呀?他还得留一毛钱坐车回家呢。
*叶满枝接到四哥的通风报信以后,简直火冒三丈,直接就怒发冲冠了。
“这个何平怎么那么不要脸啊?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他干嘛找人使这种下三滥的小手段?”何平能躲在公园里,好声好气地安抚刘胜,必定与给她送礼的事脱不开关系。
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好心,又是开导,又是替刘胜想办法?吴峥嵘枕在她腿上,好脾气地跟她商量:“小叶干部,要不今天就别刮胡子了吧?等你心情平复以后再说。
”眼见刮胡刀在自己上方来回挥舞,吴峥嵘觉得今天不宜刮胡子。
“不用改天,你看你都邋遢成什么样了?我今天就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1062所刚刚成立,所长把军事学院的一个研究项目带到了研究所,想让他们继续跟进项目。
但吴峥嵘在北京的时候,从一个刚出访英国的研究员那里听说,国际上计算机发展的主流已经是全晶体管化了。
而国内还在进行电子管计算机的研制,他觉得研究所应该停止目前的项目,集中力量研究晶体管计算机,跟上国际主流的进度。
他最近一直在单位加班,接连一个礼拜都待在实验室里。
再次回家时,嘴唇干燥,胡子拉碴,跟个野人似的。
叶满枝被野人的胡子蹭得脚背绷直,汁液泛滥,云收雨歇之后,亲自拿了刮胡刀帮他刮胡子。
她将男人的脸扳正,抹上细密的肥皂沫以后,一手捧着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剃刀,小心翼翼地动作。
口中还气哼哼地说:“我早就猜到了,肯定与我们办公室的人脱不开关系。
呵呵,居然还真是何平!他还是当过副科长的人呢,干嘛要跟我一个小年轻过不去啊?”吴峥嵘闭着眼睛,以防被刮胡刀误伤,只让嘴唇小幅度地开合,“当年你们科长在他眼里,可能也是一个小年轻。
已经轻敌过一次了,不能不吃教训吧?”他这番话算不上什么安慰,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
但叶满枝的脑回路与常人迥异,听了他的话,居然还真的被安慰到了,带着点窃喜似的轻哼:“算他有眼光吧,我也觉得我不比赵桂林差。
”吴峥嵘:“……”叶满枝在他震颤的胸膛上按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笑,不许笑!小心我把你下巴刮破了!”被人扼住喉咙的吴峥嵘收了笑,换上一副正经口吻问:“这件事需要我帮忙吗?”要不是叶来芽留了心眼,将礼品上交了,兴许还真能被何平算计到。
年轻干部刚到单位就闹出受贿的丑闻,算是一辈子的污点,前途基本已经能看到头了。
“这是我单位的事,你能怎么帮我啊?”叶满枝伸出手指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摸了一下,然后继续操着刮胡刀,给他刮胡子。
“我可以帮你揍他一顿。
”闻言,叶满枝傻呆呆地“啊”了一声。
吴峥嵘像是怕她没听清,重复道:“可以帮你揍他一顿解气。
”“天啊,你这是什么不靠谱的想法啊!我们这种单位不兴打架,把人打坏了还得赔钱。
我才不打他呢!”关键是他们师出无名啊,她拿不出证据证明何平指使刘胜给她送礼。
要是真把人打了,他们反而成了没理的一方。
吴峥嵘笑:“你不是被气冒烟了吗?揍他一顿是最解气的办法。
”“不行不行,你可别胡来啊!我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反正他们没有真的把我怎么样,我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吴峥嵘虽然从事了文职工作,但毕竟是个当兵的,叶满枝生怕他真的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替她报仇,赶忙转移话题说:“哎,我们最近去那些申请省优的企业抽样,你猜怎么着?”见她不再气鼓鼓的了,吴峥嵘配合地答:“抽样全都合格了?”“对啊,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我到了工业厅以后,负责解决人民来信上的问题。
从七月份到现在,快五个月了吧?每个月都有人投诉轻工产品质量问题。
市场上那么多质量不合格的产品,怎么到了厂里就全都合格了呢?即使他们是申请了省优的企业,也不能优秀成这样吧?”吴峥嵘问:“你们要去抽样的消息,是不是提前通知到企业了?”“这是评审中的重要一环,申请企业早就清楚,我们通不通知都一样。
”叶满枝微微低头,帮他刮下颌上的胡茬,“你当军代表的时候不是要验收军工产品的质量吗?你们当时是怎么抽样的啊?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分享吗?”呼吸落到喉结上有点痒,吴峥嵘停顿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别被人牵着鼻子走,直接要求去另一个仓库进行抽样,企业领导带你们去的仓库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我发现问题以后,去之后的企业抽样时,都要求更换仓库。
但抽样产品要被带回来做检测,并不是当场开箱的。
我一直怀疑他们在搬运的过程中把东西调包了。
”叶满枝帮他将最后一点泡沫刮掉,又用毛巾擦了擦下巴。
“那你们再去抽样的时候,可以带个印章,抽中哪箱就在上面盖个章。
”“嗯,这招不错!还得是你们专业人士有办法!”叶满枝在他恢复光洁的下巴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将五指伸进他的发间,轻柔地按压头皮,帮他放松精神。
“怎么样?我这手法不错吧?”吴峥嵘最近连轴加班,确实有点疲惫,枕在她腿上就不想动弹了。
头顶舒适地按压让他昏昏欲睡,正想说这样挺舒服,下次也帮她按按的时候,他家吴玉琢同志就像个球似的,捂得严严实实,从外面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居委会的同志。
听到动静的夫妻俩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叶满枝套上棉袄先去院子里迎客了。
“小叶,你家吴所长在家吧?”居委会的赵主任问。
“在呢,在单位加班好几天,今天刚回来的。
”叶满枝掀开棉门帘,热情地将人请进客厅。
“不用倒茶了,”赵主任拦住她提水壶的动作,笑道,“你家上次不是报名参加了‘爱国卫生运动评比’吗,我们今天是来家里检查卫生的!”“哦哦,那大家随便检查吧。
”叶满枝向来积极参加街道和居委会的活动,上次居民小组长来院儿里作动员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报名的。
爱国卫生运动评比,要求家里没有耗子洞,没有煤灰,没有垃圾,便盆及时清理不存留,餐具干净消毒。
普通人家很难保证冬天也没有煤灰,毕竟每天都需要生火取暖做饭。
但他们家是刚搬来的,收拾的还算整洁,而且他俩很少在家开火做饭。
吴峥嵘做了一个超大号的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烧完以后直接留在炉子里,两三天清理一次就行。
所以,家里并没有积存煤灰。
居委会的几名成员,在他家的院子和屋子间来回检查后,对这家人的卫生情况很满意。
赵主任说:“小叶,咱们街道有两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名额,每个居委会可以提名三人,我想给你家吴所报个名。
”“啊?”怎么就扯到吴峥嵘身上了?叶满枝心中纳闷的时候,又听赵主任说:“你家小闺女跟我们说,吴所的个人卫生习惯特别好,天天洗澡!”她将目光下移,望向抿嘴偷乐的吴玉琢同志。
这位小同志,帽子、围脖、手套都戴得挺好,但棉袄里面还包着梨花,导致她那棉袄只能系紧最下面的两颗纽扣。
尽管敞着怀有点冷,但她有天然皮草!叶满枝将到处张望的小猫抱出来,递给闺女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伊伊说她爸爸不洗脚,她哥哥也不洗脚,男的都可臭了。
”吴玉琢小同志一脸骄傲道,“我说我爸爸天天洗澡,可香啦,一点不臭!”赵主任适时解释:“我们先去了周所家里,其实环境还挺干净的,就是他家闺女向我们反映,他不太注重个人卫生。
”叶满枝:“……”意思是,居委会原本想推荐周所,但周所被自家亲闺女举报不讲个人卫生。
然后吴峥嵘的亲闺女,就趁机帮他争取到了这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推荐名额?但是,吴峥嵘可能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天天洗澡的事。
男人其实挺奇怪的,像周所那样不洗脚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似乎没人会说什么,但是如吴所这般讲卫生的,很可能会成为大院儿里的谈资。
吴峥嵘确实不太想当这个卫生积极分子,要说讲个人卫生,那叶来芽比他还爱干净呢。
他觉得这个积极分子的称号,他受之有愧。
因此,当居委会主任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想也没想就说:“赵主任,我家最干净的人是小叶同志,我用的都是她的洗澡水。
”叶满枝霎时睁大双眸:“!!!”吴大博士,你在说什么啊?你糊涂啦?发现在场几人表情微妙,眼神都有些躲闪,吴峥嵘那昏沉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接着找补道:“我家一直节约用煤用水,两位女同志用完的热水,倒了浪费就只能由我再利用了。
我算是被女同志带动得讲起了卫生。
”赵主任呵呵笑道:“行,那就给小叶报个名吧。
每个街道只有两个卫生积极分子名额,过几天公社会派人来家里再检查一次卫生,小叶你没问题吧?”“没问题啊,我今晚就在家里大扫除,尽量帮咱们居委会争取到这个积极分子的名额!”军事学院所在的青年路有六个居委会。
这两个名额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要是本居委会能评出一个市级卫生积极分子,居委会主任和委员也能得到相应的物质奖励。
叶满枝那两年街道干部不白当,对这些弯弯绕门儿清。
“那可太好了!”赵主任在小朋友的毛线帽子上摸了摸,“我下次直接带公社干部来你们家。
”*叶满枝自认是个爱干净的好同志,而且她还挺想当这个积极分子的。
据赵主任介绍,积极分子要去市里参加“爱国卫生运动颁奖大会”。
她要是被评为积极分子,就要请假去市里开会。
等到领导同事问她请假理由时,她便可以说,自己被评为“市级卫生积极分子”了!那得多光荣,多拉风,显得她多讲卫生啊!嘿嘿!叶满枝打定主意要争取当积极分子,不但要搞好家里的卫生,还要搞好家庭成员的个人、个狗和个猫卫生。
给闺女洗完澡以后,梨花和葵花也被她抓来洗澡了。
当然,争取当积极分子,并不影响她观察何平。
自打知道了何平和刘胜之间的猫腻,她面对何平的时候,总觉得这人假惺惺的,表里不一。
她让四哥继续帮忙盯着何平,四哥却说:“有啥可盯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有好几个人给何主任送礼,人家都没收,只在马路上与对方聊几句就分开了。
”“那些人送的是什么东西?”叶满枝问。
“不知道,袋子里的东西一看就不少。
”“你都能看出那袋子里的东西不少,别人能不知道吗?送礼的地点都在我们单位附近,何平傻了才会在马路上接受别人送来的东西。
”四哥犯难地挠头,“那怎么办?我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啊!”“他隔三差五就去澡堂子洗澡,单位发的澡票用完了,就自己花钱买,而且每次都拿着脸盆进去洗衣服。
”叶满枝说,“你别在马路上浪费时间了,还是把精力放在澡堂子里吧。
”她要是送礼的人,肯定不选目标太大的礼品,最好选个能装进脸盆里的。
叶满枝没强求四哥天天去盯着,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她对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盯梢,没抱太大希望。
打铁还需自身硬,甭管别人怎么针对她,她首先得出色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将事情托付给四哥,她就没再过问。
产品的抽样检测环节结束后,评审组开始筹备“食品工业优质产品评审会”。
这次评审会有专家学者和新闻记者等几十位评委,光是给评委发邀请函,就忙碌了好几天。
等她收到大部分评委的确认函时,四哥突然跑来跟她通报了盯梢的最新进展。
“来芽,你说的没错,那何主任在澡堂子里确实有猫腻!”叶满枝精神一振,赶紧问:“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真有人在澡堂子给他送礼了?”四哥撇了下嘴,表情古怪道:“遇上了,而且还是个熟人,就咱家那个大姐夫!” 第129章食品工业展销会 国营向前饭店内。
胡建南与叶满枝相对而坐,暂时没动筷子,只有吴玉琢小同志坐在妈妈身边,一口接一口地专心吃肉。
“姐夫,这些年咱俩关系一直不错吧?”“可不嘛,我跟你姐结婚那会儿,你还是小学生呢,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跟我亲妹子没区别。
”叶满枝点点头:“当年我改口喊姐夫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个五万块(旧币,相当于新币五元)的改口红包,一个红包让我高兴了好几个月。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你跟大姐又送了台缝纫机给我,又让我乐呵了挺长时间。
这几年我们老叶家有事,你没少帮忙,我心里都记着呢。
”“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是应该的嘛。
”胡建南跟媳妇感情好,尤其是刚谈对象结婚那两三年,他被叶满金拿捏得死死的。
给小姨子送大红包,帮岳家的忙,都是爱屋及乌。
叶满枝往闺女的小碗里夹了点青菜,继续道:“我以前只在街道当个小干部,能力有限,一直都是你跟大姐对我的付出比较多。
姐夫,这次省优评比的事,你们愿意跟我开口,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胡建南是个很精明的人,否则也不会成为玻璃搪瓷公司最年轻的副科长。
小姨子突然把他请出来单独吃饭,还说了这么一通感性的话,肯定是意有所指的。
他挑着盘子里的花生米,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来芽,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叶满枝颔首:“听说你最近跟我们单位的何平走得挺近?”“嗐,算不上走得近,也是刚认识的。
何平是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委之一,我们公司的产品想评省优,得跟各位评审保持良好关系。
”胡建南笑叹,“评优的事,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我另外找找关系也行。
”他媳妇一直说这个妹妹有出息,肯定能帮他办成事。
胡建南也承认小姨子有出息。
从街道小干部变成街道副主任,又从街道副主任变成了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如今毕业分配进了省里的大衙门上班,在他的所有姻亲里算是最有前途的。
但叶满枝毕竟年轻,刚分配去单位还不到一年,整个科室里,数她年纪最小,资历最浅。
在省优评比这种大项目上,未必说得上话。
胡建南另外联系其他评委,一方面是不想给小姨子太大压力,另一方面,省优评比是他们公司的大事,他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叶满枝自己也清楚,她这样没有话语权的小喽啰,很难得到对方的信任。
她也没觉得姐夫托自己办事以后,又另外找其他门路有什么不对。
“但是,省优的审定委员会明令禁止行贿受贿,何平最近频繁出入机关浴池,已经被人盯上了。
你给他送礼的事,一旦被人捅出去,就会像滨江第一食品厂那样被取消评选资格。
”胡建南闻言微怔,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就是跟他联络一下感情,没给他送礼。
”叶满枝好笑道:“不送礼请客,你们怎么联络感情?”“哎,真没送礼,就是普通的交际应酬。
”胡建南感叹道,“来芽,做工作可不能太死心眼,偶尔有点人情往来是难免的。
”叶满枝心知这是搞供销的通病,她没打算在思想上改造人家。
这是领导和她大姐应该操心的。
“姐夫,你想过没有,你们单位现在给评委送礼根本没用,而且风险还很高。
就拿我们食品行业的评比来说,这次我们从全省各单位邀请了59名评委,到时候大家一起打分,计算平均分,某个评委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企业即使送了礼,也是白送的。
”胡建南讶然问:“你们怎么请了那么多评委?”“以防有人顶风作案,这是领导想出来的办法。
”叶满枝说,“食品行业有一定的特殊性,千人千味,所以我们请了几十名评委一起打分。
其他行业的评比不一定会有这么多评委,但人数也不会少,据我所知纺织工业的评委也有将近三十人。
”“……”“你们搞供销的,与上下游保持良好关系是正常的。
但咱们省是最先搞优质产品评比的省份,省领导想打造出一个样板来,对评选过程非常重视。
你们与其冒着巨大风险给评委送礼,不如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叶满枝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继续道:“你上次找过我以后,我特意关注了一下玻璃搪瓷制品的评比条件。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有几个特殊条件,可以优先被评为省优产品。
”“一个是在全国同类产品质量评比中获得好名次的产品。
另一个是主要技术指标能高于行业标准或地方标准,能体现行业技术进步和发展方向的产品。
”胡建南叹道:“这些评比条件我们早就看到了,关键是贴不上啊。
”“之前贴不上,之后却未必贴不上。
你们公司生产搪瓷的技术指标能达到行业标准吧?”“能啊,各项指标都达标了,但达标和高于行业标准可不一样。
”“但搪瓷的最新行业标准是今年7月份更新的,而滨江的地方标准使用的还是59年大炼钢铁时公布的那一套。
”胡建南还真没想到这个层面,像是突然被人点醒了一般,拍着脑门“哎呀”一声。
搪瓷行业标准肯定比滨江地方标准高一些,他们与其冒着巨大风险跟省优评委拉关系,还不如想想办法,拿到一个技术指标高于地方标准的证明……虽然有钻空子的嫌疑,但这可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而且玻璃搪瓷公司的产品,在质量和口碑上其实一直很不错,有六七成的概率能被评为省优产品。
他们这样到处走关系,无非是想求一个万无一失。
胡建南端起酒杯跟小姨子碰杯:“还得是大学生呀,我们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个办法!”叶满枝没说什么客气话,为了帮大姐夫想办法,她这个月确实花了不少时间研究相关资料。
她没能力帮大姐夫走后门,只能另辟蹊径,从其他方向入手。
吴玉琢小朋友自己一个人吃了小半盘的熘肉段,嘴边蹭了一圈黏糊糊的芡汁,瞧见妈妈和大姨父碰杯,她也举起水杯凑过去碰了一下。
胡建南心情好,那股子大方劲儿又冒了出来,与小姑娘碰杯以后,乐呵呵地问:“有言还想吃啥?想吃拔丝地瓜吗?大姨父再给你点一个。
”吴玉琢往妈妈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她没反对,于是来者不拒地说:“想吃!”在她漫长的三岁人生里,还没吃过拔丝地瓜呢,今天可以尝尝啦!叶满枝没管加菜的事,她心里还惦记着大姐夫给何平送的礼呢。
“姐夫,你在澡堂子给何平送了什么东西?你送了他就真的收了?”胡建南犹豫少晌,压低声音说:“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拿了几个搪瓷盆样品送给他,他没收。
后来我同事买了些烟酒给他,他也没收。
我寻思可能是目标太大了,人家不方便在外面收东西。
所以,后来就找关系弄了两张自行车票,在澡堂子给了他。
”叶满枝问:“这次收了?”“嗯,收了。
不过,你别多心。
”胡建南抿了口酒,摇摇头说,“这位何平挺谨慎的,收了我的自行车票,还给了我二十块钱。
”“他还给你钱了?”“嗯,当场就给了,表现得挺无奈的,说什么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送了,违反评审纪律。
”叶满枝:“……” 这还真挺难评的。
自行车票不是商品,但有一定价值。
尤其现在自行车实行高价政策,一辆自行车在商店里的标价高达520-550元。
自行车票的倒卖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以前搞一张自行车票需要10-20块左右,而现在可能需要至少30块。
按照现在的行情,何平收的那两张自行车票,最起码能值60块钱。
而他只花20块就拿到了手,倒一手就能赚40块的差价。
要说他这是受贿,其实还有点牵强,因为自行车票本身没有统一标价,具体卖多少钱取决于买卖双方。
叶满枝甚至能想到,何平被人举报后,会有的反应。
他肯定会无奈地说,企业的同志几次三番地拦住他送礼,如果他不收,可能还会被继续纠缠。
所以,为了不影响对方的评选资格,也为了让自己耳根子清净,他只能花钱把对方送的礼物买下来。
兴许还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不堪其扰,自掏腰包的老好人受害者。
叶满枝一边惊叹对方的谨慎和生存智慧,一边感慨,何平要是把这些心眼放在工作上,现在至少是个处长了!*弄清楚何平在搞什么名堂以后,叶满枝做了两件事。
一是向大姐告状,让她管管大姐夫。
之前单独找姐夫吃饭,主要是担心这两口子吵架闹矛盾。
而等到事情解决以后再去告状,则是担心大姐夫肆无忌惮,会连累大姐。
二是让四哥回来,以后不用再盯着何主任了。
能追去澡堂子送礼的人,应该都是大姐夫这样,已经被何平在外面拒绝过好几次的。
以何平的谨慎,在澡堂子收的礼,很可能都是他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
“来芽,我这次给你办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怎么感谢我?”四哥晃着腿说,“给你哥找个工作不为过吧?”“嗯,不为过,”叶满枝叮嘱他,“大姐夫送礼的事,你可别回家乱说!”“晚了,我已经告诉你四嫂了。
”大姐向来瞧不上他们两口子,这回他瞧见了大姐夫的送礼现场,肯定要回家跟媳妇分享一下。
他没在澡堂子里跟大姐夫相认,已经够给姐夫面子了!“来芽,我这次立的可是头功,你可得想着我工作的事啊!”叶满枝口中答应着,心里其实特别犯愁。
她回家就问吴峥嵘:“你说能给我四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你那边有没有门路?”她现在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这两年城里的粮食紧张,工农业发展的速度都缓了下来,城里工业和商业系统都在精简人员。
光是工业系统内部,就精简了两万多人,其中大部分都去农村参加农业生产了。
除了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城市各单位根本就没有用工指标。
吴峥嵘目光盯着书页,漫不经心道:“他做饭水平怎么样?研究所食堂要招个炒菜师傅,他做饭水平要是过得去,我就推荐他去上班。
”叶满枝纠结了半天,选择了实话实说:“还不如你呢,他结婚以后就没下过厨。
”“那算了,在其他地方想想办法吧。
咱们家属院里的供销社、副食品商店,招的都是军属,回头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空缺。
”“我觉得有点悬,家属院里这么多没工作的家属呢,即使有空缺也轮不到我四哥啊,他又不是什么正经军属。
”叶满枝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原本打算冷处理四哥的工作问题,等她听到招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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