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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雨深宵古庙(5/5)

已知上当,只觉着手处又硬又冷,掌力既发,便收不回来,四下里泥屑纷飞,瑟瑟乱响,原来扑过来的竟是庙中的神像。

只听得又是砰嘭一声巨响,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成数截。

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这声音发自山门之外,跟着呛啷啷一响,却是软鞭与单刀都已被她抢在手中。

胡斐寻思:“兵刃已被她夺去,该当上前续战,还是先求脱身?”对方虽是个妙龄少女,但武功之强,实在丝毫轻忽不得,各持兵刃相斗,一时难分上下,眼下她有软鞭在手,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敌,何况她尚有帮手,这念头甫在心中一转,忽听得马蹄声响,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么就走了?可太不够朋友了!”雨声中马蹄声又响,听得她上马追去。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这一下可说是一败涂地。

虽想凤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气,定可追上杀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不是英雄所为。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了适才熄灭的柴火,环顾殿中,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碎成数块,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了一地。

庙外大雨兀自未止。

他瞧着这番恶斗的遗迹,想起适才的凶险,不由得暗自心惊,看了一会,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望着一团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与凤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确定无疑的了。

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再加上佛山镇上人多势众,制我足足有余,却何以要毁家出走?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我已然中计,若是齐上围攻,我大有性命之忧,何以既占上风,反而退走?瞧那凤天南的神情,两次自戕,半点不假,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渊博,智计百出,每次与她较量,总是给她抢了先着。

适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惨败,将她视作大敌,此时回想,嘴角边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斗之时,出手当真是毫不留情?”这一问连自己也难以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

“当她扑近劈掌之时,我那‘穿心锥’的厉害杀着为何不用?我一招‘上马刀’砍出,她低头避过,我为什么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伤着她啊。

”突然间心中一动:“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让呢,还是不过凑巧?还有,那一脚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时收力?” 回忆适才的招数,细细析解,心中登时感到一丝丝的甜意:“她决不想伤我性命!她决不想伤我性命。

难道……难道……”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腹中饥饿,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锅中还剩着一些白米,于是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在大雨中冲去泥污,放入锅中,生火煮了起来。

过不多时,锅中渐渐透出饭香,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风光?偏生凤天南这恶贼闯进庙来。

”转念一想:“与凤天南狭路相逢,原是佳事。

我胡思乱想,可莫误入了歧途。

”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米饭渐焦,竟自不觉。

就在此时,庙门外脚步声响,啊的一声,庙门轻轻推开。

胡斐又惊又喜,跃起身来,心道:“她回来了!” 火光下却见进来两人,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脸色枯黄,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的刘鹤真,另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

那刘鹤真一只手用青布缠着,挂在颈中,显是受了伤。

那少妇走路一跷一拐,腿上受伤也自不轻。

两人全身尽湿,模样甚是狼狈。

胡斐正待开口招呼,刘鹤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妇道:“你到里边瞧瞧!”那少妇道:“是!”从腰间拔出单刀,走向后殿。

刘鹤真靠在神坛上喘息几下,突然坐倒,脸上神色是在倾听庙外声息。

胡斐见他并未认出自己,心想:“那日枫叶庄比武,人人都认得他和袁姑娘。

我杂在人群之中,这样一个乡下小子,他自是不会认得了。

”揭开锅盖,焦气扑鼻,却有半锅饭煮得焦了。

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个饭团,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刘鹤真见了自己这副吃饭的粗鲁模样,更是不在意下。

过了片刻,那少妇从后殿出来,手中执着一根点燃的柴火,向刘鹤真道:“没什么。

”刘鹤真吁了口气,显是戒备之心稍懈,闭目倚着神坛养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

那少妇也是筋疲力尽,与他偎倚在一起,动也不动。

瞧两人神情,似是一对夫妇,只是老夫少妻,年纪不称。

胡斐心想:“凭着刘鹤真的功夫,武林中该当已少敌手,怎会败得如此狼狈?可见江湖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实是大意不得。

”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

刘鹤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间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却是一条链子短枪,说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这儿跟他们拚了。

”又从怀里取出一包尺来长之物,交在她的手里,低声道:“你送去给他。

” 那少妇眼圈儿一红,说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

”刘鹤真怒道:“咱们千辛万苦,负伤力战,为的是何来?此事若不办到,我死不瞑目,你快从后门逃走,我缠住敌人。

”那少妇兀自恋恋不肯便行,哭道:“老爷子,你我夫妻一场,我没好好服侍你,便这么……这么……”刘鹤真顿足道:“你给我办妥这件大事,比什么服侍都强。

”左手急挥,道:“快走,快走!” 胡斐见他夫妻情重,难分难舍,心中不忍,暗想:“这刘鹤真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为难,既叫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理。

” 便在此时,马蹄声已在庙门外停住,听声音共是三匹坐骑,两匹停在门前,一匹却绕到了庙后。

刘鹤真脸现怒色,道:“给人家堵住了后门,走不了啦。

”那少妇四下一望,扶着丈夫手臂,爬上神坛,躲入了神龛之中,向胡斐做个手势,满脸求恳之色,叫他千万不可泄漏。

神龛前的黄幔垂下了不久,庙门中便走进两个人来。

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着饭团慢慢咀嚼,斜目向那两人瞧去,饶是江湖上的怪人见过不少,此刻也不禁一惊,但见这两人双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实是奇丑。

两人向胡斐瞧了瞧,并不理会,一左一右,走到了后殿,过不多时重又出来,院子中轻轻一响,一人从屋顶跃下。

原来当两人前后搜查之际,堵住后门那人已跃到了屋顶监视。

胡斐心道:“这人的轻功好生了得!”但见人影一晃,那人也走进殿来。

瞧他形貌,与先前两人无大差别,一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

三人除下身上披着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惊,原来三人披麻带孝,穿的是毛边粗布孝衣,草绳束腰,麻布围颈,便似刚死了父母一般。

大殿上全凭一根柴火照明,雨声淅沥,凉风飕飕,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将三个人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

只听最后进来那人道:“大哥,男女两个都受了伤,又没坐骑,照理不会走远,左近又无人家,却躲去了哪里?”年纪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丛之中。

咱们休嫌烦劳,便到外面搜去。

他们虽然伤了手足,但伤势不重,那老头手下着实厉害,大家须得小心。

”另一人转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问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堂客?”胡斐口中嚼饭,惘然摇了摇头。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见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满了箱笼衣物,一具神像又在墙脚下碎成数块,心中起疑,仔细察看地下的带水足印。

刘鹤真夫妇冒雨进庙,足底下自然拖泥带水。

胡斐眼光微斜,已见到神坛上的足迹,忙道:“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这里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

有的逃,有的追,都骑马走了。

”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见有许多马蹄和车轮的泥印,兀自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进来问道:“他们朝哪一边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

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三弟点点头,道:“是了!”取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四五钱重,抛在胡斐身前,道:“给你吧!”胡斐连称:“多谢。

”拾起银子不住抚摸,脸上显得喜不自胜,心中却想:“这三人恶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凤天南他们,乱打一气,倒也是一场好戏。

”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庙门。

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说道:“这中间的诡计定然厉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在前头……”又一人道:“若是截拦不住,不如赶去报信。

”先前那人道:“唉,咱们的说话,他怎肯相信?何况……”这时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说话给雨声掩没,再也听不见了。

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厉害的诡计?又要去给谁报信了?”听得神龛中喀喇几声,那少妇扶着刘鹤真爬下神坛。

日前见他在枫叶庄与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矫捷,此时便爬下一张矮矮的神坛,也是颤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伤如此沉重。

那三个恶鬼联手进攻,原也难敌。

” 刘鹤真下了神坛,向胡斐行下礼去,说道:“多谢小哥救命大恩。

”胡斐连忙还礼,他不欲透露身分,仍是装作乡农模样,笑道:“那三个家伙强横霸道,凶神恶煞一般,开口便是小子长、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们说真话呢。

”刘鹤真道:“我姓刘,名叫鹤真,她是我老婆。

小哥你贵姓啊?” 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说真姓名,我也不能瞒你。

但我的名字不像乡农,须得稍稍变上一变。

”于是说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

”他想爹妈只生我一人,自称阿大,也非说谎。

刘鹤真道:“小哥心地好,将来定是后福无穷……”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咬牙忍痛。

那少妇急道:“老爷子,你怎么啦?”刘鹤真摇了摇头,倚在神坛上只是喘气。

胡斐心想他夫妇二人必有话说,自己在旁不便,于是道:“刘老爷子,我到后边睡去。

”说着点了一根柴火,便到后殿。

他望着铺在神坛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没多时之前,袁紫衣还睡在这稻草之上,想不到变故陡起,玉人远去,只剩下荒山凄凄,古庙寂寂,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见一面? 过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个火花,才将思路打断,猛然想起:“啊哟不好,我那本拳经刀谱已给她盗了去!此刻我尚能与她打成平手。

等她瞧了我的拳经刀谱,那时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于胸,岂非一动手便能制我死命?”满胸柔情,登时化为惧意,将柴火一抛,颓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

一躺下去,刚好压在自己的包袱之上,只觉包袱有异,似乎大了许多,他本来将包袱当作枕头,后来听到凤天南说话之声,出去寻仇,那包袱并未移动,现在却移到了腰下。

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刘鹤真夫妇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来过,难道是他们动了我的包袱。

”于是晃火折再点燃柴火,打开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

只见除了原来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衬里衣裤,一双鞋子,一双袜子。

这些衣裤鞋袜本是他的,那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时除了下来,便都给她取了去。

想不到此时衣裤鞋袜尽已洗得干干净净,衣襟上原有的两个破孔也已缝补整齐。

他翻开衣服,那本拳经刀谱正在其下,刀谱旁另有一只三寸来长的碧玉凤凰。

这玉凤凰雕刻得极是精致,纹路细密,通体晶莹,触手生温。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只玉凤凰却拿在手中,吹灭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伏:“若说她对我好,何以要救凤天南,竭力和我作对?若道对我不好,这玉凤凰,这洗干净、缝补好的衣服鞋袜又为了什么?” 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哪里还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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