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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风声之激荡,却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
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等决战?人人顾不得有礼了,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已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带。
那人长发登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
” 他翻飞之势极迅,剑断一人发髻后,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
众人微微一顿,犹有胆色豪勇之辈欲泼胆疾追,袁辰龙已追了上来。
他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他这两字极重,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人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不由躇踌不前了。
这世上——还何人敢挡他二人同时之怒? 一时只见人人面色憾然。
众人徘徊多时,追亦不敢,不追亦不舍,惆怅良久,犹不欲折返。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可惜不得一见,可谓怅憾此生!” 旁边人大有同感。
好半时他们才重归座中,只听得重又座好的席间响起了一片长嘘短叹。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缓过神来,只听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见,此战究竟是谁会取胜?” 他问完之后,又向主席上满座之人做了个手势一让:“空坐无聊……袁某人与那骆小哥儿又不让大家跟去看。
我李捷爱惜性命,怕当他二人同时之怒,只有在此静待了。
大伙儿何妨都说说,——以各位之见,今日却是谁胜谁败?” 他见庾不信似不想开口,便转向韦吉言道:“韦兄,你见识素高,连我叔父也常私下暗赞的,且由你开头,说说高见吧。
” 他这兴头竟似平时在临安看斗鸡走马时的兴致——骆袁之争在他不过如人间一戏。
韦吉言微微一笑道:“李若揭老才真是一双慧眼老而弥辣,在座之人,只怕无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学之宗’的声誉,也及不上他的见识。
李兄有幸得以常待李老身侧,得聆月旦,以李兄所闻,如由若揭老来评述,却是何人会胜?” 李捷不由一笑。
如果是在私室,他定会一拍韦吉言大腿,大骂他一声“滑头!”但此时倒有些不便了。
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相会,不知究竟是骆寒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沉默,先自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道:“那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会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
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
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 李捷面上神色一安,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也就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
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头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
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
三十招一过,生死立现。
”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怕还实在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前日那般尊敬。
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古怪地道:“难说。
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剩下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话多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
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 庾不信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
文兄,所以看来你已必胜,在下所说可对?”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
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
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
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 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的。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
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
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
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
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
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
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旨意,那再久他也等得。
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
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原来还有这一番意思。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两柱香时辰。
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
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重又开心起来。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
眼看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下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 紫金山顶,此时却肃寂无人。
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
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
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
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鞭笞、笙歌……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就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掩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向前挣扎延伸。
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
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
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
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正都端坐于地——旁人怕以为他二人一到山顶就会如何凌厉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然对坐。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真正杀劫的开始。
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
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何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个“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
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
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
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
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全无唇音,只是模呼而吐,如呼如啸。
那声音吐自于肺腑,低沉厚重,有如远古足音。
只听他慨然吟道: “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
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
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
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
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 他却不止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
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极者”,原来骆寒的轻功心法出于这里!他眼中遏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里了。
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
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还了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出其胸中丘壑了。
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能,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再度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一种睥睨沧海的豪情!就纵算豪杰如曹孟德,却也有着“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的徘徊之虑啊!而袁辰龙一向镇定,他心意中究竟怀有何样之犹豫呢?戳力上国,至君尧舜,就足以慰他平生之志吗? 有寄堂中,人人自谓“有寄”。
可有人会想到袁老大与骆寒其人其志?其风慨其执念,究竟何寄? 袁辰龙的目光忽转沉痛。
他这一套“忧能伤人”,先是以“观沧海”以述其志,那志向非只限于这营营扰扰的人世间,而是面对天地,云垂海立前的一点生人之慨。
接下来,他就转向“冬十月”了。
述志已罢,他手中掌力忽沉重如铅,如压迫在每一个细弱生者身上的命运。
他袁辰龙是不甘于这个命运的。
他的目光中似横起了一副画卷……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 骆寒的身影忽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线,自然瓷肆。
袁老大目光一沉—— “幸甚至哉!” 文翰林也自疑惑,这时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正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
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
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
文翰林不解他怎么突然闲话。
庚不信江湖传言,一向滴酒不沾,难道他刚才喝了一杯,已有些醉了吗? 他也不好轻忽于他,闻言含笑道:“庾兄素来忌酒,倒怕少得这酒中之趣了。
所谓“但识酒中趣,无为醒者传”,这其中的趣味,倒是不可与庾兄轻易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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