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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很快就把布料变得湿润,又冻成冰坨,寒冷地和皮肤融为一体。
“耳垂”拽下,帽子压得很低,程兵只能低头看路,他一步三出溜,走在一条清冷的老街上。
刚出门时帽子没戴好,眉毛结霜,此刻在帽子里已经捂化了,弄得程兵整个脑门都汗涔涔的,这极寒和极闷的交错让程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缩缩脖子,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军大衣当中,双手一揣,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夜空中时不时亮起如彗星般划过的暗光,程兵总觉得,东北的一切都比南方暗淡一些,就连着射出的魔术弹也一样。
炸开的火花点亮了张灯结彩的青年大街,点亮了奥体中心新五里河体育场,点亮了沉默不语的北陵公园和沈阳故宫,也同样点亮了程兵身处的老街和他眼前的一切。
身后响起不太友好的鸣笛声,那声音如自行车铃,却夹杂着电气的嘈杂。
程兵没回头,侧身靠墙,等在路边,一辆挂着小发动机的倒骑驴噗噗喷着尾气,带着不纯的柴油味经过程兵身边,宽度刚刚好能通过。
车上只有一个人,车斗空空如也,这个日子,不知道他自己要去哪儿,或者要回哪儿。
最好是回哪儿。
程兵心想。
路过程兵之后,车上那人回过身点了点头,又按了一下铃,似乎在对程兵道谢,程兵也点了点头,接着朝目的地走去。
倒骑驴在前面的路口就消失了,拐进一个大门,程兵路过的时候,偏头看了看,恰好又有烟火点亮,隐约能看见生锈的铁栏杆和破败不堪的红色五角星,白色牌子上的黑字已经斑驳不堪,无法辨认,只能隐约露出“二厂”两个字。
烟火明灭,厂里空旷的地界生出无数巨大的触角,变成阴影,沿着寡净洁白的雪面朝程兵蔓延,似要抓住程兵的脚踝——那是厂子角落里堆放着的,无数机器的投影,这些曾经轰鸣呼啸的巨兽陷入了一场无法苏醒的冬眠。
那倒骑驴停在一侧,依偎在这些巨兽的怀里,接着,传达室的灯亮了,整个厂区只有这一抹灯光,映出身后如山一般的巨大轮廓,孤独地守护着一个萧瑟远去的时代。
程兵看得出神,脚下迈步了也不自知,被绊了一个趔趄。
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被什么支出来的空调外机底座、铁杆或水管绊到,这条街上的铁疙瘩都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海绵,磕一下没什么感觉。
程兵迈过去就要走,那底座、铁杆或水管竟然动了一下。
程兵心里一惊,慌忙蹲在一旁,手从袖子里拿出来,隔着手套开始刨。
雪窝里逐渐显出一个人形,程兵一边加速,一边呼唤着让对方动一动,终于,对方的全身露出来,程兵用了全力,才把对方的上半身靠在墙上。
是一个跟程兵年龄差不多大的醉汉。
雪已经完全把他胡子拉碴的下巴糊住了,程兵摸他裸露出的皮肤却烫手。
程兵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他摆摆手,手从雪窠里摸了半天,竟然掏出来半瓶没喝完的白酒。
他灌了一大口,酒气扑鼻而来。
程兵又想翻他的兜,看看有没有身份证、手机一类能证明个人信息的物件,又被对方制止。
程兵站起身,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你这样就见不到明年的太阳了,会跟其他冻死在外面的酒蒙子一起上新闻。
” “上不了,每天都有好几个,见怪不怪了。
”醉汉好像突然清醒了,说了一句逻辑完整的话,他微微睁开眼,觑着打量程兵,似乎在辨认对方是谁,“还没到明年呢?……见不到就见不到吧,那也没招,都是命。
” 程兵遂不再和他交流,直接报了警,等警灯在街口闪烁,他才继续迈步向前。
这样一个醉汉,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前半生? 程兵这么想着,思绪又有些游离,走了几百米,只觉得肩膀被人往后一顶,刚想回头道歉,对方的骂声就响起了。
程兵没说话,冷着脸看刚刚和自己错过身,却不小心肩膀相撞的男人。
他的穿着和自己无二,或者说,这个温度下的沈阳男人没有穿另一类衣服的选择空间。
而贴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就有所不同,一条长款羽绒服遮住细脚伶仃的双腿,肉色打底裤让她显得就像光腿在街上走。
她花枝招展地甩了一下头发,推了推男人,示意对方不要惹事。
那男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过年好啊。
” 程兵淡淡回了一句:“新年好。
” 两个男人相安无事,继续走自己的路。
走了几步,程兵回头看看,那女人几乎缠在男人身上,两个人交错着钻进楼道,楼上一扇窗亮着粉灯。
有点迟了。
程兵也迈开大步,老街一头那小亮点终于缓缓变成了一个凋敝的餐馆招牌,店面很小,门可罗雀,但春联、福字和灯笼都是崭新的大红色。
程兵钻进门,一股熟悉的气息瞬间把他包裹,灯光昏黄而温暖,电视播放的背景音让人感觉安心。
“程队!” 三大队的声音陆续响起……好像少了一个人?程兵没在意,在门口的垫子上跺掉脚底的雪,餐馆老板走过来拉了一把:“嗨呀,不用管了,店里本来也不干净,赶紧坐,等你半天了。
” 程兵只好跟着老板进门,黑色雪水跟着程兵一直蔓延到座位上。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和精品小炒,盘和盆都特别大。
其他三人都已落座,穿着同款高领毛衣,一看就是一起买的。
程兵依次脱下手套、雷锋帽和军大衣,搭在远处的空座上。
见程兵准备就绪,廖健拧开一瓶本地高度散白酒,把杯子聚在一起倒满又分开,还没开吃,四个人先一人灌了一大口。
每个人都笑着,但程兵能看出来,那是强装出的喜庆和热闹,配上电视里春晚主持人发出喜气洋洋的声音,餐桌的气氛显得扭曲且怪异。
“饺子来喽!”老板呼喊着把饺子放在桌上,接着就拉开一把椅子入席,他安静地选择了一个角落,除了一句“哥几个趁热,快吃”便没再继续讲话。
程兵跟他碰了一下杯子:“谢谢你啊。
大年三十还开门营业不容易。
” “嗨!”老板摆摆手,示意这都是举手之劳,“怎么过都是过,要不也就我一人。
你们喝着,我再去看看菜。
” 不管怎么劝,老板还是离席了,只吃了两口饺子,似乎就是要给三大队留下独处的空间。
程兵再次把每个人的酒杯倒满:“别都苦着脸啊,大年三十辞旧迎新,走一个。
” 几个人轻轻碰了碰杯,没人站起来,手腕都耷拉着,杯子碰撞的声音有气无力。
“嘶……”小徐被辣到了,终于开始动筷子,夹了一大口酸菜放进嘴里。
这个最开始连香菜都不吃的人,跟着程兵东奔西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百家胃。
“王二勇这王八蛋,就像跟我们兜圈子一样。
找了这么久,居然又要绕回广东。
” “大过年说点高兴的……”蔡彬拿筷子敲了小徐的筷子一下。
他小口吃着菜,饺子刚咬了两口就放在碗里,酒下得也比其他人慢,似乎还没有从胃痛的折磨中脱身,“老廖,讲个段子。
” 廖健还是没出声,从程兵身边拿起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口干掉。
程兵这才回想起来,刚刚在门口,确实只听到了两声“程队”,廖健一直没说话。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廖健终于开口,浓稠的白酒粘连了口腔,他的声音极小。
“我斥巨资给你们每人买了份人身意外险,希望用不上……”廖健翻出包,把三张保单拍在桌子上,细心地避开了有汤水的区域,防止弄脏。
其他三人有点不明所以,直到廖健说出了下一句话。
“这保险真他妈贵,比中华还贵。
” 小徐眼睁睁看着悲戚爬上程兵的眉头,他不忍再看,只能继续倒,继续喝。
“你这老抠……”蔡彬深深吸了口气,用胳膊肘怼了怼廖健,“说吧,什么情况。
” “哥几个,我找不动了。
”廖健一句一顿,张嘴变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只有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面部肌肉,才能勉强说下去,“晓波想报个夜大,我要回去照顾他。
” 跟之前马振坤的离开相比,这次,其他三人反应都没那么大,程兵甚至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边咂嘴边点头,不知道是认可饭菜的香味,还是对廖健的说法表示理解。
“我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
我这辈子没前途了,他也许还有。
”说到一半,廖健就想拿旁边的酒瓶,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想让任何额外动作打断自己把话说完,“老马走时候我还骂他半途而废,现在我也要半途而废了。
我对不起你们……” 终于说完了。
廖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听完了。
程兵、蔡彬和小徐也各自长叹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
廖健拿起酒瓶,咣咣咣给自己倒酒,倒了一杯,洒了半杯,他仰脖把杯子一甩,又有半杯混着泪揉进他的衣领里。
“嗯……”程兵轻咳一声,筷子在菜里面翻动,却没有夹起一口,他只有盯着电视里的春晚,才能把话说出来,“老廖,应该的。
你说得对,咱们可能都太自私了……” 刘舒和慧慧这时候也应该在家看春晚吧,不知道他们今年的春联是怎么贴的。
想到这儿,程兵颇有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感,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欣慰。
接下来,是一场没有声音的饭局,四个人的筷子依次放下,手里的酒杯却一直举着,他们就这么喝着,沉默着,直到窗外噼里啪啦和咚咚的声音震得窗户直响。
程兵望去,目光顺着一条火线直接向上,五颜六色炸开的烟花映在程兵眼里仿佛星光。
四个人互相对视,程兵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杯里,他一口干掉这苦涩,接着大喊了一声:“动!” 另外三个人迅速动作,都没穿外套,仿佛回到了三大队最意气风发的年代。
他们挤着追着,冲出饭店,站在烟花之下张开双臂,似要将自己完全燃烧。
第一个喊出来的,是喝得最多的廖健:“啊!啊!啊……” 蔡彬和小徐紧接着跟上,也都大声喊出来,那喊声听似没有节奏,没有意义,但却喊出了他们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
“随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一个崭新的龙年到来了!新年好!” 家家户户都把电视机声调到最大,随着主持人的报幕,整个奉天城的烟花在这一刻默契地点燃。
“哥几个,新年好!” 程兵把三大队其他人挨个拽过来,狠狠搂在怀里,那互相问好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呜咽,接着演化成放声大哭,他们都哭得不能自已,哭声和烟花一样此起彼伏。
闹了累了,他们都靠在饭店外的墙上,烟花声渐息,冷空气裹挟着电信号,把《难忘今宵》的歌声送到每个人耳边。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或海角……” 蔡彬愣愣地望着夜空,很久都不动一下,小徐靠在蔡彬身边,泪痕已经变成了脸上的冰坨。
“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 多余的酒精化作泪水,刚刚无法开口的话语变成哭声,廖健卧在程兵怀里痛哭流涕。
“告别今宵,告别今宵,无论新友与故交……” 台平市一座不起眼的居民楼内,马振坤从电视机旁边离开,站在房间北向的窗边,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台平的烟火之上,而是飘向更北的北方。
李春秀也走过来,靠在马振坤怀里,马振坤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
李春秀刚要说什么,马振坤就摇摇头。
“明年春来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人未老……” 被烟火点亮的天空中,两道相隔千里的目光在星河下相交。
程兵的目光也没有停留在台平,而是飘向更南方的茂名。
他的目光比之前人生中任何一刻都要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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